我不明白。
「只要走一小段路就到了,我住得很近。」
「一個人住?」我問。
「是的。」她點點頭。
我們走了十分鐘,便到了。她抬頭看我。「下雨了,」她說。
我抖抖身上的雨珠。一條街上都是靜寂。
「進來坐一下子。」她說。
我猶疑了一會兒,進去?時間不太早了,我應該回家了,妻子會在等我。我應該回家的,但是她的話有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我跟了她進去。
她住在樓下。一扇白色的門,開門進去是一條走廊,一盞燈垂下來,很暗,跟著是一面鏡子,映著大門,很是浪漫,但看上去未免有點陰沉。客廳很涼,她離開時沒有關空氣調節機,我幾乎打了一個冷顫。
沙發都是絲絨的,有點舊,但坐上去很舒服,四壁都是畫,茶幾上,地毯上都是書報雜志,相當的亂,一只極好的花瓶上插著一大把謝了的玫瑰,已經是深紫紅了,干了一大半,瓶子是水晶,反映著走廊里微弱的光。時光在這所屋子里是停留不動的。我像是回到十九世紀末期來了,這一切都是畫畫素描的好題材。
她的肩膀被雨淋濕了。薄薄的衣料貼在肉上,她的肩膀有這樣柔和的線條,不需要更渾圓了。
我隨手揀起一張報紙,日期已經過了三天。
「清潔女工每三天來一次。」她說。
她的臉仍舊蒼白,但是膚色像象牙一樣。她打開了煙盒,抽了一枝煙。
「你一個人住這里?」我不能置信的問。
「是的,我很寂寞。」她說︰「但是我也漸漸習慣了。」
「你不該如此。回家去。」我把手放在她頭上。
「這是我的家。」她坐在地下,抬起了頭。
我笑了,「你很孩子氣。」
「我喜歡看你笑。你那兩只犬齒,它們尖得很特別。」
「畫家總是觀察力很強的。」我說。
她把頭靠在我膝蓋上,「我不是畫家,我只是一個寂寞的人。」她說這話,好像我們已經認識十年以上了。
我說︰「你沒有信心。」
她微笑,「當我不愛人,也不被愛的時候,我是基麼信心也沒有的。」
「這樣想是不應該的。」
「我知道。」她說︰「我又不是孩子,但有時候我覺得寂寞也是一種享受,我從來不後悔我做過的事情,反正時間是要過的,怎麼都一樣──你該回家了。」
我看看表。我的確應該回家了,但是我不想走,到了這里,我像是逃避了什麼似的,在這間屋子里,時間是不會過的。
我低聲問︰「如果我不走了,又怎麼樣?」
她驚異的笑,「不走了?哦,你是指一夜不走吧?當然可以,你要一輩子不走,也可以。」
「一輩子?」我喃喃的問。
「一輩子也不過是很短的時間。」她笑,「當然,在你們看來卻是不一樣的,你有妻子,有兒女,生命可能會拖得很長。」
「我想在這里留一夜。」
「我覺得你還是回去的好。」她笑,「一夜算是什麼呢?」
「但是我沒有可能一輩子留下來。」我說。
「你是一個誠實的男人。」她笑,「我喜歡你。太多的男人總是與我說一輩子的事情,今生今世,永本久久,這些我听得很煩了。我欣賞你的誠實。」
「謝謝。」我慚愧的說。
「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是永恆的。也許今晚的記憶反而最好。拖下去你會累,我也會累。你留下來是因為你悶,我允許你留下來……是因為我太寂寞了。」
我說︰「我沒有你想像中的悶,我喜歡你,你吸引了我。」
「真的?」她笑了,有點興奮。
「真的。」
她拿出了一個水晶的紅酒瓶子,兩只水晶杯子,放在我面前。「喝一杯。」她說。
每樣東西都在我面前閃光,我有默昏暈,我拿起酒喝掉了,反而精神有點清醒起來。回去吧,我跟自己講,還是回去的好。
但是家里日常的生活,公司里正常的工作,都使我覺得厭倦了,我真想在這里躲上一輩子,變成另外一個人,永遠不再出現在外邊的世界上,我在銀行里有足夠的錢可以過一陣子,我忽然有了這樣的打算。
她坐在對面,含笑的看著我,好像曉得我心里在想什麼。我有點羞愧的低下了頭。
回去也沒有用了,從今夜開始,我的生活有了轉變,即使我依舊生活在妻子身邊,我的心已經離開了。
我還是索性留下來吧。
還有什麼分別呢?
我月兌了外套。
她還是在微笑。
我把頭靠在沙發背上。也許我一直想要一個像她這樣的女朋友,但是我在獨身的時候沒有踫見她,但這一夜我會記得,我永遠會記得今天。
恐怕短暫的快樂比一輩子的盼望來得好。一輩子是太長的事了,大家都拖得又累又辛苦,像我與妻一樣,開始為一些芝麻綠豆的事爭執。而她,即使隔了好幾十年,當我想起她,我仍覺得她是美麗的。
美麗是短暫的。
「喬。」我叫她。
「什麼?」她側一側頭,用心傾听。
「坐在我隔壁。」我說。
她依言坐在我隔壁。
「你要知道我的名字?」
「你願意告訴我?」她問。
「你會記得我的名字?」我傻氣的問她。
「你要我記住?」她看牢我。
「是的,我要你記住。」
「告訴我。」
「我姓方,方家明。」我說︰「記住了。」
「記得。」她點點頭。「方……家……明……。方家明與喬。」她很快的說,而且笑了。
「你今夜可快樂?」我問。
「有種可遇不可求的快樂。」她答。
「如果我還沒有結婚,我會向你求婚。」我更傻氣的說。
她搖頭,「你會對我厭倦,我們都是人,只不過是人,當你厭倦的時候,你會在舞會里挑一女人,跟她回家,然後我就在家里默默的等──」
「我不是隨時跟女人回家的。」我截斷她。
「但是你跟了我。」她嘲弄的說。
「你是例外。」
「也有其他的例外,那只是你的藉口。」
我有點生氣,「不管你怎麼說,我不是亂跟女人回家的人,如果我要女人,以我目前的──」
她笑著接下去︰「身份地位,你可以找到很多,謝謝你挑選了我,我感到榮幸。」她舉了舉杯子,又一飲而盡。
她真是能喝。
我們都喝了很多,她開始說很多話,告訴我她小時候的事情,念書、交男朋友、留學、家庭,瑣瑣碎碎的事情,經過她的形容,都變得極之有趣味,我發覺我與妻子在十年內說的話,還沒有這麼多。
說完了她的事,她問我︰「你呢?」
我怔住了。
我有什麼好說?比起她,我是太平凡了,我有什麼可以說的?
「你是怎麼結婚的?」
「我只是,理所當然的結了婚,像所有的男人一樣。」
「她愛你嗎?」她忽然問︰「你的妻子。」
「我想愛的,不然,她不會嫁給我。」我說。
「多麼奇怪,嫁一個人未必要愛一個人。」
「她是愛我的。」
「好好,她愛你,我不要與你吵架。」她笑了,笑得狡猾。
但是她愛我嗎?我細細想了起來,或是問︰我愛她嗎?我們只是在一起生活了這許多年而已。她一向沒有注意過我的犬齒。我們從來沒有好好的交談過,一切好像只是規律,因為我們在婚姻注冊署簽了字,我是合法陪她睡覺、養她的男人。日子越久,束縛越多,于是我們兩個人就乖乖的就範了。
我不願意再想下去。
今天對我來說,是特別奢侈的。我沒有走。
我留了下來。
反正我會找一個說話,來遮掩一夜不歸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