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已經恢復鎮靜了,他說︰「他一定是了不起的人物,叫你心服口服是不容易的。」
「怎麼不容易?」我奇怪的說︰「連老六這猴子,我都听他的。」
「你並不听我的,」他看我,「我沒有資格叫你听我的。」
我笑了。
他以前是這麼自信,為了芝麻綠豆的事,總要批評我,或者在當時,也是一種自卑感吧,如今他、點信心也沒有了,無論在說什麼,都得罪怪自己一番。
我支開了話題。「離開這里,到歐洲走走嗎?」
「這里是什麼地方?」他問︰「好過倫敦幾百倍。」
「華斯渥夫的湖區啊,」我答︰「找不到麻將搭子的,有什麼好?合我跟家明就是了。」
「他今日不回來?」
「他在牛津開會。明天我們在蘇黎世見。」
「結婚前夕,也不見面?」
我笑,「結婚有什麼稀奇?你應該最明白。你對于結婚,經驗豐富,結婚不過如此。不過人家說如意郎君,他真可以歸于那一類。」
雪越下越大,我們走到屋子後面,那屋子真像童話中女巫用巧克力搭的陷阱,專門引誘孩子進去的。窗口的燈光亮著,有無限的溫暖。
以前我在傍晚,看著無數亮著燈的房子,心中就想︰每個人都有一個家,每一個人,我的家呢?一點安全感也沒有,每次離開他,他反而送一只箱子到青年會來,一點不稀罕,並不會放棄再接再厲的刺激我一下。如今身在異國,看著這一層租來的房子,卻有種舒坦的感覺。
我又看春身邊這個男人,不不,我不怪他,他是過去的事了,家明是現在與將來。他還是一個好人,但凡沒殺過人放過火的都是好人,我不大計較,誰好誰壞跟我有什麼關系?他或者對我好,或者對我不好,他承認與不承認,在多年前簡直太重要了,如今,如今算得什麼妮?
我們回到了屋子前面去。
「真美。」他說。
我只簡單的說︰「英國再美,跟瑞士是無法比擬的,完全是平面與立體。」
我開了門,又回到屋子內,我月兌大衣月兌靴子,伸伸懶腰。一揚手,發覺左手上的訂婚戒子的確閃閃生光,梨型的鑽石的確有它的美麗。然而也不是我挑的,又是家明的主意。
他問我︰「英國男人如何?」
「我不知道,」我笑,「我並沒有你想像中的風流,我跟英國人不大來往,中上階級,高攀不起,中下階級,犯不著吃虧,我是一向憎人富貴嫌人貧的。」
「總有喜歡你的男孩子吧?」
「那自然。」我坦白答︰「記得有這個同學,才廿歲呢,喜歡得我離了譜的,每個周末煮飯給我吃,他跟別的女孩子說話,被我見到了,他先害怕,走過來求我不要生氣。我說︰「我干嘛要生氣?」他說︰「你愛我就會生氣了。」我奇曰︰「我並不愛你呀!」他很傷心。他很窮,但是盡了心盡了力。聖經上說,窮寡婦奉獻的三個銅板也是好的,我很記念這孩子。當然你知道,感激是感激,戀愛是戀愛,結婚是結婚。」我停了一停,「我不懂戀愛,可是明天居然就結婚了。」
他自己倒了拔蘭地喝,兩眼紅紅的。
我說︰「別多喝了,我記得你的胃不大好。」
「租這屋子住,一個月要多少?」他忽然問。
「屋主人只租給熟人。」我歉意的說︰「你可以買一幢,很便宜的,幾十萬港幣,香港低級住宅區價錢。」
「幾十萬港幣?」他笑了起來,「我哪里有這個錢,我賺了半輩子,他們用了我半輩子。」
我說︰「別怪他們,當然是你情願的。」
他坐在火爐前,他現在不快樂了。老實說,就算他在以前,也沒有任何快樂的理由,只是現在他忽然思想起來,一個人做事,是不能想的。
我說︰「夜了呢,你趕不上車了,請在這里宿一夜,反正明天十一點左右我也是要走的。」
「好的。」
「假如你不介意,我想把行李收拾一下,」我歉意的說︰「你知道我現在做人,做到哪里是哪里,沒有什麼打算,跟以前是不一樣了。」
「我幫你忙。」他說。
我們上了一層樓,到了平坦寬大的臥室。
我把箱子取出來,打開衣櫃,把衣服都放進去。這套箱子真要比里面的衣服要貴,當初買的時候,想到它們遲早是要給機場人員扔來扔去的,未免有點心痛。可是真結實,用了這些日子,竟一點也沒損壞。
他幫我把衣服放結實了,拉上箱子的拉鏈。真奇怪,仿佛我們同時在整理行李,同時打算離開。以前我多麼希望可以跟他去旅行一次,總沒有機會。其實沒有也罷了,我的興致跟他是不一樣的,喜歡的東西也不同,即使當年跟他結了婚,結果也不過如此罷了。
我整理行李是最簡單的,只要把東西扔進去,關得上箱子就可以了,其他是不管的。
然後我把化妝品也堆到化妝箱里去。箱子一只只排列著,合上去仿佛很有氣派的樣子。
我抬頭問︰「要吃宵夜嗎?肚子餓了吧?」
「不,我不餓。﹞他說。
我安慰他,「你有什麼煩惱呢?香港五百萬人,有幾個像你?你還煩,沒有不煩的人了,回去好好的工作,找個對象,這一回要真正的對象,不是亂七八糟的人,踫上誰就是誰,不是我教訓你,我也沒資格教訓人,過一陣子,你就沒事了。每個人生活都有高低潮,我是極之被動的一個人,臨到什麼是什麼,可是我是女人,做女人總還容易點,做男人是難的,做得像你,也很好了。」
「謝謝你,真沒想到你會變得如此圓滑,可是我知道我是什麼人。」
我說︰「罷了吧,你一下子悲觀成這樣,真叫我也悲觀起來。」
他問我︰「現在什麼時候?」
我奮了看表,「十二點了。」
「有沒有車子?」他問我。
「可是最後一班火車早開出了,我不是什麼地方得罪你了吧?」我說︰「講好在這里睡一夜的。」
「不不,我不可以在這里住的,我想我還是要走了,謝謝你招呼我,謝謝你。」他說得很忽忙,忽然改變了主意。
我沒有留他,我很尊重他的意見,他是男人,就像當年,他要走,就走了,留他做什麼呢,英國人說,大海里不知道有多少魚,大的小的。即使決定不釣魚了,也可以生存下去。
筆此我並沒有問他打算上哪里去,他能活到這個歲數,自然知道他該怎麼做,于是我起立送客。
我說︰「謝謝你來看我,這麼匆忙,真不好意思,而且沒有什麼招呼,我一向不懂招呼人,你是知道的。」
他沒說什麼,他只是搖搖頭,便走了,自己開的門,自己走了。我覺得奇怪,因為他是一個有始有終的人,事事要做得漂漂亮亮的,現在居然這樣子遠道而來,不聲不響便走掉了,可見他實實在在是變了。
我立在窗口看他走下小徑。他走到什麼地方去呢?不是與我有關系的。
我明天要結婚了,明天是我結婚的日子。
玫瑰阿姨
我只見過她四次。
她的名字叫玫瑰。
她比我大八歲。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我十二歲,她廿歲。
那是一個夏天,我剛剛升了中學,不肯承認自己是孩子了,脾氣很怪,聲音在變,喉嚨像小鮑雞,瘦長個子,動不動面紅,常常一個人關在房間里,父母都拿我沒辦法,反正每個男孩子都經過這一段尷尬時期。
有一天放學,我打完了籃球,一身臭汗,髒襯衫貼在背上,氣喘喘的回家,佣人一開門,我就听見笑語聲。家里很少這麼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