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車子壓著雪,在小路上停了下來,我在窗前看見他下車,是熟悉的身型,他付了賬,抬頭看了看,我向他招招手,他也招了一下手。
沒見這些日子,對他始終有種親切的感覺,仿佛又回到以前年輕而愚昧的日子去了,如何為他痛哭著煩惱著,又如何為小小的事情高興著。這些日子是永遠不會回來的了。可是始終是親切的。
我先開了門,冷風噴進來,還夾看雪花。
他捏著手,在門口月兌了帽子,「太冷了。」他說。
他抬頭看我,他並不怎麼見老,鼻子仍是筆挺的。我連忙微笑︰「請進請進。」待他進來了,我關上了門,又替他月兌大衣。
他慢慢踱到窗門前面去,站在我剛才站的地方。「好屋子!好景色,這幢房子很貴吧?」他轉過頭來。
「我不知道,」我坦白的說︰「這是暫時租的,其實也不會很貴,三四萬鎊而已。」我問︰「仍是喝拔蘭地?有很好的拔蘭地。」
「謝謝。」他說︰「住在這里,很好吧?」
「好極了,住了三個月,那風景是無可比擬的,初秋搬進來,看著樹葉跌下來,看著滿地的黃葉,然後紛紛的雨變成紛紛的雪,可惜明天要走了。」
「靜真好。香港……香港是一個瘋子住的地方,什麼也沒有!」他忽然憤怒的說。
我溫和的笑,「不會呢,香港對你我都還不薄,況且你應該最明白,香港有的是燈紅酒綠。把別人搬到這里來,怕也就悶瘋了,我……你是知道的,我只要有一間屋子就可以了,況且是這麼漂亮的屋子,看不厭的風景,織不完的毛衣,冰箱里又冰著吃不完的食物。」
我把酒遞給他。
他喝了一口。
「你一點也沒有變。」他忽然說。
「老了。」我說。
「你老了我豈不是更老了。」他說。
「男人不覺得的,沒有關系。」我說︰「三十一枝花。」
「你也俗了。」
「我一向是俗的,」我坦白的說︰「告訴你們也不相信。」
「脾氣像是太好了。」他說。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是的,年紀大了,仿佛沒有什麼可氣的事,以前小的時候,太自我中心,說真的,那幾年……把你害慘了。」
「那是我的錯,沒機會讓你開心。」他又喝一口酒。
「你別說,發脾氣管脾氣,開心還是開心的。」
「我對你……不好。」他說︰「我並不知道,現在知道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什麼誰好誰不好呢。」
他也沉默了。仿佛是有點心事。
「你怎麼看我來了?這麼遠的路,光是火車也七八個小時呢,累都累壞了。」
「在倫敦下了飛機,馬上轉火車,並不想停下來。」他說。
我舂著地。忽然之間,那幾年像沒有過,他又成熟了,出去混了那些日子,他並沒有混出名堂來,到頭來竟找不到一個說話的人,于是他又成熟了。
我問︰「家人還好吧。」
「記得你以前說的話,都應了呢,妹妹跟一個小阿飛泡在一起,弟弟並不爭氣,母親進了醫院,一次一次的開刀,父親去年去世了。」他背著我說。
我默然,家都是這樣的,有什麼稀奇,要爭氣大家爭氣,不爭氣大家斗撒賴,因為此刻他與我一點關系也沒有,我只是說︰「誰不與阿飛泡呢,過了那年紀就好了,我小時候何嘗不一樣。」我笑了。
他還是背著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原是一個很滿于現實的人,怎麼現在變了?
「你……很好吧?」他忽然問。
「好。」我說︰「謝謝。」
「听說他很有錢?極有錢?」他轉過頭來。
我真笑了,「什麼叫真有錢?錢沒有嫌多的,多至奧納西斯、洛克斐立這樣,還可算得上有錢,他有什麼錢?不過是夠用夠吃罷了,而且是理智的吃用住。」
「可是听說……你們有兩部勞斯萊斯。」
「誰沒有二兩部勞斯萊斯?」我奇說︰「那倒是真的,可是也不算什麼,車子總是要的。」
他笑得很干澀,「你的口氣越發大了。」
「在英國,不是坐積裘亞,便是勞斯萊斯,」我笑,「不是口氣問題,英國人比較實際,買一部好車,做人客拜菩薩都是它,反而省,不比香港人,買合保時捷,夜里也開車出去──真是……比大白天穿晚禮服還尷尬。」
「你是講究的。」他說。
「不不,我一點也不講究,他也不講究,他只是仔細。」
「有照片嗎?我看看可以嗎?」
我一怔,「沒有,我從不把他的照片帶在身邊的──干嗎?他不過是個普通的男人,比你小兩歲,」我的笑卻不由自主慢慢的漾開,「有人說他漂亮,也許是的。」
「那是你的訂婚戒子?」他問。
「啊,是的,」我看了看手指,「古青斯基買的,你知道‘古青斯基’?在邦街,賣野人頭,正牌兩死店;你不進去他死,你進去你死,可是家明最喜歡古青斯基,買副袖口鈕都要上那里。他不喜歡巴黎,因他的法文不大好,他老家在蘇黎世,說慣了德文。」
「像童話中的人物。」他說。
「家明?才不呢,他是私生子,自小寄宿在學校里,家里不知道是誰,每個月寄錢去,等他大了,才發覺那人是一個律師,終于見了他父親,反而是一種失望,後來他父親並沒有第二個兒子,終于把所有的遺產給了他。很苦的,家明的樣子一向很冷。」
「你很愛他吧?」
我微笑,「愛情並不是那麼一回事,我一輩子並沒有戀愛過,家明?我是十分尊重崇拜他的,我一向崇拜科學家,他念的是原子物理,在一家廠里主持高能物理實驗,我一進他辦公的地方,目眩頭暈,真像到了佔土邦片里的布景機關,所以很迷他。我一向是個幼稚的人,而且像一切幼稚的人一般,一等一的勢利。」我笑了,「這還用我說嗎?你最了解我。」
「他了解你嗎?」
「家明?不不,他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為什麼要互相了解?我尊重他,也就行了,他所說的話,我總是做的。一日他奔了回來,叫我幫他打一件毛衣,我真覺得奇怪,一櫥的衣服……真是……可是我沒有問,還是織了,我總是相信他的。」
他坐了下來,我為他倒了更多的拔蘭地。
「你好嗎?」我問他,「生意好不好?」「一塌糊涂,走下坡了,老了,沒有勁。」他搖搖頭,「有時候想︰真不該放你走的。你走了
以後,日子混得很,那些女人,不過是這麼一回事,只有你……是有誠意的。」
我笑說︰「怎麼可以一直怨老呢,正當盛年,要老大家老,我事後總是想,但凡女人,都是一樣的,總比我好的多,看我,嫁了家明之後,不外是坐在一間空氣調節的屋子里,穿一件夾旗袍,一雙繡花鞋,抱著一只貓,最多學學德文,畫幾張蹩腳國畫,或是陪他出去應酬,吃吃喝喝,我又能做什麼?但是在別人眼中,我又何嘗不是賢內助,我有什麼好?我若是好時,也不會了。」
「那只是……我沒福氣,你記得何太太說的?她說我沒有福氣。」
「別這麼說,真叫我汗顏。」
他說︰「可是那時我並不懂得你的好處,至少你有空還學德文,她們……不過是蓬頭垢面夾著一根香爛,坐在麻將桌前,穿著睡衣研究清一色。」
我禮貌的說︰「那也很有趣味。」
地哼了一聲,笑了,「你年紀大了,也很圓滑了。」他說︰「什麼火氣也沒有了,也真是,這麼好的歸宿,怎麼會有火呢,也只有你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