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想回答,莉莉已經跟看老黃來了,怒氣沖沖地,老黃也一副預備發作的樣子。
我想息事寧人,還沒開口,老黃一見到坐在白藤椅上的女子,馬上呆住,頓時矮了三寸,躬起背,額角頭的汗水不住冒出來。
「小姐,小姐!」老黃趨向前,「你是幾時回來的?」
那女子「哼」了一聲,也不響,站起來走開。
「她是誰?」莉莉責問老黃。
「我們的女主人。」老黃答︰「這次我完了。」他垂頭喪氣,「她一定會開除我。」他擦汗,「我完了。」
莉莉看我一眼,一臉的懊惱與羞愧。她叫這里的女主人把藤椅還給她!
我知趣地說︰「我們走吧。」
莉莉一路上沒有說話。我這次是原諒她的,誰知道她會丟這個臉,莉莉是個要面子的人,她又恨又妒,不難想像。
我不知道老黃如何收拾殘局。
但自從那次之後,當然我們周末沒泳池可去。我設法叫嫂嫂把我們帶進鄉村俱樂部。
我又看見了她。
她坐在池邊喝酒,一個人,穿白色的寬身袍子。
我向她看一眼,她向我點點頭,眼神把我降到北極去,沒想到她還記得我──抑或是當然記得這個喜歡佔小便宜的人?
她是一個好看的女人,整張臉陰森森,眼楮又黑又大,睫毛遮住靈魂窗子,嘴唇極薄。年輕,但仿佛又歷盡滄桑,缺少生氣。
時髦的女人誰不想有太陽棕的皮膚,只有她一人,獨自在一角蒼白。
我拿著橘子水過去,「家中有那麼好的泳池,還來這里?」
她簡潔的答︰「寂寞。」
我當然不相信,只笑笑。
「女朋友呢?」她問。
「在樓下餮廳吃點心。」我說。
「快樂的女孩子。」她說。
「老黃呢?」我問︰「還在做嗎?」
她詫異我會如此問,「在。」她答。
「你呢,你好嗎?」我問︰「尊姓大名?」
她又露出一絲詫異。「白玉琴。」她說。
一個女鬼的名字。即使在大太陽底下,她也像剛從聊齋里踏出來。
「我叫杰。」
莉莉走過來,看到她,面孔馬上沉下來。莉莉扁扁嘴。
但是白玉琴出乎意料的友善。
她說︰「下星期六我家有個池邊晚會,歡迎你們參加,晚上八點,服裝很隨便。」
莉莉一呆,她訕訕的微笑,「哦,我們……」
她看我一眼。我點點頭。
白玉琴說︰「別客氣,來吧。」
莉莉答︰「好的。」她不能拒絕這樣的機會。那一夜池邊一定有她要見的人。
我說︰「白小姐,我們先走一步。」我拉起莉莉走了。
回頭一看,她坐在那里,水灩灩的波紋映在她臉上,手中正拿著一把芭蕉扇在握,一下又一─下。眼珠漆黑的,我連忙把頭轉回來。
莉莉說︰「她臉上沒喜氣。」
話雖然這麼說。星期六她一早打扮起來。我去接她,她穿著旗袍下來。湖水綠瓖兩道深淺不同的緞邊,金色稿跟涼鞋。莉莉是那種不欣賞她也得贊她一句「美」的女人,你可以說她沒有腦袋,但是你不能否定她的美。
我們到達淺水灣道四十多號的時候,白玉琴在門口,她把一籃水果自車中拿出來。
她那部車子叫「黑豹」。
莉莉知道一切名牌東西與它們的價值,馬上艷羨得連招呼都忘了打。
白說︰「水果不夠用,我又去買了些回來。」
我幫她提一把。她仍是冰冷的姿態。
莉莉扯我一起,我們一起走進花園,很多客人已經到達,白一轉身便不見了,大概是走進屋子里去。
我抬頭看天空,北斗星如一顆大鑽石般燦爛,這泳池在夜間比白天又更漂亮。
很多男土向莉莉投來眼光。呵,莉莉的公共關系經驗終于派上了用場。
我獨自踱到花園一角,向淺水灣與南灣那邊看去。
身後響起聲音。「喝杯酒?」
我轉身,是女主人。
「白小姐。」我點頭,接過她給我的拔蘭地。
她好像一直在喝酒,每次見到她總是有酒杯。
「這間漂亮的屋子是你的?」我問。
「是。」
「你父親給你的吧。」我問。
「是。」她說︰「我比很多人幸運。我父親有錢。這是我分到的遺產,另外還有幾件珠寶。」
「這間屋子可能是全香港最美麗的。」我說。
她笑一笑。「不會是。你見識並不很廣。」
到底不是暴發戶,她沒有那種了不起的口氣。
「老黃說主人避暑去了,去了哪里?」我問。
「瑞士。」她簡單的答。
我點點頭。
她喝了一口酒,「你的女朋友今夜很漂亮。」
「是,她刻意打扮過。」我看看在那邊的莉莉,「她喜歡打扮。」
客人已開始吃自助餮,根本不需要主人招呼。熱鬧的音樂,喧嘩的人群,有人在池邊跳探戈哈騷。
「這樣漂亮而沒有頭腦的女孩子,最難服侍。」她說。
我有點想維護莉莉。「她也並不是真的沒腦袋,她只是……」
「你很愛她?」她忽然溫柔的問。
「相處這麼久……」我不知道怎麼說︰「我想是愛的。」
「那很好。那好極了。」她說。
「她就是比較重視物質這一點不好。」我說︰「她喜歡你的房子你的車子,好的東西她都不想錯過。」
「女人都如此。」她說︰「重要的是,她有你。」
我的臉脹紅了,我沒想到她如此客套地恭維我。
莉莉迎上來,她興奮的說︰「我從來沒有到過這麼精彩的舞會,蝸牛好吃極了。」
女主人微笑一下,不知為什麼,在她的笑容之後,我老像看到一張斷牆敗垣的圖畫,空洞得很。
後來莉莉一整個星期,都說有關那舞會的話。她不住的問︰「白玉琴有沒有打電話來?有沒有?」
當然沒有。
我想疏遠莉莉,我自問沒有條件滿足她,反正是要痛苦的,遲不如早。因此晚上我獨自到酒吧喝啤酒,不再自動的要求莉莉出來。
我比較喜歡在辦公室附近的一間酒吧,通常下班之後,我便去坐一個小時。
我遇到白玉琴。
真沒有想到她會到這種平民階級的地方來,這地方連莉莉都會拒絕出現。
我上前向她打招呼,她看上去很疲倦,穿件松身T恤,一條白褲子。我認得這條褲子,售價八百多,莉莉曾經想我送一條。
我叫侍者買一個飲料給她,她例牌在喝拔蘭地。
「女朋友呢?」她問。只有她的眼楮還像黑玉一般,面色更壞了。
「我沒有約她。」我說︰「我們……在疏遠期間。」
她說︰「我喜歡你,是因為你很自然。她呢?她喜歡你什麼?」
我揚揚眉,「我自然?是不是人人都害怕千金小姐,而我待你如常人,買一個拔蘭地給你?」
她笑,「或許是。」
「你常來這里?」我問︰「氣氛很好。」
「是。來享受人生。」她把酒喝盡。
「出去兜兜風吧。」我溫和的說,她心中一定有不高興的事,「我開了車子來。」
「坐我的車好嗎?」她問。
「我不介意,我沒有自卑,」我笑,「我沒有錢,這不是我的錯,不過是社會的錯。」
她也仰起頭笑。她還是很年輕的,不會比莉莉更大,但是她卻這麼悶不開懷。我非常介懷她的不開朗,卻不注意她有錢與否。
她有錢,那是她家的事。
我們到門口,她的「黑豹」已被交通警察關照過了,告票夾在水撥下。
她讓我上車,把引擎發動,車子往郊外駛去。
她把車加速到一百公里,我不出聲。她開車開得很好,並非一般泛泛的飛車手。她駛進淺水灣道。
「我喜歡這條路。」她說。
我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