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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兒眼 第11頁

作者︰亦舒

「我務必要通知她,你可知道?為了你,她已與我鬧翻,她怪我引誘你,不然你不會一門心思的要跟牢我,所以我不能夠──」

我轉頭就走,我不要再听他們堂皇的理由。

他在後面叫起來,「妹妹,止步,我答應你。」

見他如此說,我又轉過頭來,跟他上樓。

他的屋子收拾得非常干淨整齊,我累得幾乎要虛月兌,有憩息的機會,便肆意倒在他的沙發上,只覺得昏昏沉沉,快要進入夢鄉,他把我拉起來,叫我喝牛女乃,我就他的手喝兩口,就進入甜鄉。

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夢中見到無數的妖魔鬼怪前來迫我,撲向我,咬我,我哭泣,掙扎,逃,但是被他們逼我至一個角落,血紅的,熾熱的火向我燒來,我叫至聲嘶力竭,躲無可躲,終于崩潰下來。

我自夢中驚醒。

張開眼楮,抹一抹額頭的汗。

「怎麼樣?魘著了?」是蘇國棟的聲音。

我點點頭。,「睡了多久?」

「七小時。」

「什麼?」我駭笑,「這麼久?」

「來,吃飯吧,我做了幾個好菜。」他喚我起來。

我鼻子聞到一陣香味,不顧三七廿一,吃了再說,像餓鬼一樣,離家三天,就變成饑尼。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獨立?這次短暫的離家得到的教訓可大了。

媽媽曾說︰「小牛小羊一生下沒多久就會覓食,單是人,還說是最智能的動物,足足要父母養十年,簡直是開玩笑。」她說得太對了。

像我,沖動地走出來,結果除了回去之外,沒第二條路可走,誰會收留一個十六歲半的女孩子?誰有這種膽子?

今日蘇國棟不知忒地,並沒有教訓我,只是靜默。

我反而覺得不好意思。

我稅︰「怎麼,不罵我?」

「有什麼可罵的?你姐姐說得對,你盲目地需要愛,不管是誰,一頭撞上去,愛了才說,為發而愛,因為在家庭中得不到溫暖,所以渴望被關懷,其實也不盡是你一個人的錯。」

我低下頭。

「可是你不該把我列為你的對象。現在你姐姐願意退出來成全你,你怎麼安下一顆心?」

我發呆。

「你的年紀那麼輕,前而的路那麼長,一邊走一邊還不知要看多少風景,十年後,甚至廿年後,想起今日為我離家出走,你都會笑死,若干日子過去,當你心智真正成熟,我保證你看都不要看我這個平凡普通的公務員。」

我忙說︰「不會不會!」

「你現在當然說不會。」蘇國棟嘆口氣,「你現在的世界小得很,容不下那麼多東西,一眼看見我,當是大目標,告訴你,將來不曉得有多少男人追逐在你裙下。」

我露出一絲歡笑,「會嗎?」

「我老覺得穿校服的女孩子像只蛹,一畢業便月兌下藍色制服的蛹殼變為蝴蝶,你不用急,大把日子隨你燦爛,你給我放心。」

我喝著西瓜汁,不出聲,已經回心轉意。

「去淋個浴,你姐姐就快要來接你走了,你還是準備回家去,對不對?」他看牢我。

我猶豫的點點頭。

他有點安慰,拍拍我的肩膀。

「悶,」他說︰「誰不悶?做人……將來你就會明白。總要忍耐,不忍耐是不行的。」

在他的浴室內,我把自己自頂至踵的洗了一次,只覺得熱水與肥皂是天下最令我愉快的東西,離家三天,整個人變為一塊咸肉。

回去,不知道姐姐是否原諒我,不知道父母是否責怪我,我忽然膽怯起來;我害伯。

擦干身子頭發,穿回衣裳出來,看見姐姐已經坐在那里。

她板著面孔,不聲不響,與蘇國棟相對無言,都是我不好,我想,害他倆這樣子。

見到我,她嘆口氣,「我們走吧。」

我看看蘇國棟。

姐姐說︰「現在我已跟他絕交,你愛追他,看你的本事了,反正我不會跟你爭。」

我發愧,「不不,姐姐,他是你的,我沒有那麼想過,他是你的!」我直嚷。

姐姐說︰「我才不要他,你要的話,你自己下功夫好了。」

蘇國棟在一旁啼笑皆非,「胡說,你們兩姐妹胡說八道,我是我自己的,你們少把我拋來拋去當人球!」他大聲叫。

我與姐姐靜下來。

我懺侮,「都是我的錯,姐姐,我蘇醒過來,我一定要好好努力功課,你不會對我失望。」

「我們回去再說。」姐姐說。

「我希望你同蘇老師言歸于好。」我說。

「回去再說。」

「姐姐,」我央求,「請你們──」

姐姐打斷我,「你以為人人像你,是小孩子?愛吵就吵開,和好在一剎那?誰跟你鬧著玩?你走不走?」

我看著蘇國棟,眼楮里充滿懇求。

蘇把手搭在姐姐的肩膀上,「你不原諒她,也該原諒我。」

姐姐別轉面孔,她像是傷透了心。

我真想跪下來求她寬恕,一急之下,哭起來。

姐姐著我一眼,諷嘲的說︰「做孩子真好哪,一哭就可以把一切解決。」

「好了好了,你們是親姐妹,」蘇國棟說︰「她現在回心轉意,決定不要我,你就把我揀回去算了,免得我流離失所。」

姐姐忍不住笑出來,我含淚看著她。

她嘆口氣,「我們先回家,國棟,你明天再來替她補習吧。」姐姐真是好姐姐。

「不不」我搶著說︰「我不需要補習老師,我自己會得溫習功課。」

「真的?」蘇國棟大悅,「我從此可以放下這個擔子?」

「真的。」我伸出三只手指作發誓狀。

姐姐也露出一絲笑意。

我們由蘇國棟送回家中,母親仍在那里打麻將,她似乎根本未曾發覺我失過蹤。但是我覺得搓牌聲無限溫馨

有姐姐愛我,已經足夠。

有我自己愛自己,也已經足夠。

我現在有點明白了。

盲戀

我出名是個心急鬼,橫沖直撞。那日出門上班,因為時間晚了,更加是跑著出去,在家門口與一個男人撞個滿懷。

我馬上罵︰「你這盲鬼!」

那年輕的男人愕然,朝我的方向瞪過來。

距離那麼近,我看仔細他的面孔,才發覺他真是個盲人,雙眼微微窩進去,眼珠無神。

我呆住,接著道歉︰「對不起。」我只是脾氣壞,心地不壞。

他微笑,「無所謂,冒失鬼。」

我笑了。他這麼有趣.是新鄰居吧,以前沒見過。

「再見。」我急急開步走。

「再見。」他朝我擺擺手。

我臨走再看他一眼。

盲人,多麼不幸。他們的世界是漆黑一片,我忽然感激上主,賜給我目光。

那一日我都心平氣和。

下班回到家里,母親說︰「有客人,朗伯母搬到我們隔壁來住。」

我只得過去規規矩矩的叫一聲「伯母」。

母親在教會是個熱心份子,她的朋友一向很多。

當下朗伯母對我說︰「易小姐,這是小兒景昆。」

我一眼看過去,嚇一跳。

這正是我早上在門口踫見的那位盲人先生。

「你好。」我只得說。

他頭一側,似乎認得我的聲音。

我索性攤開來說︰「還記得今早的冒失鬼?」

他又笑,他性格開朗,很難得。

多少健康的人尚且怨天尤人,活得不耐煩。更有些懦弱的人,殘害受之父母的身體發膚,實行自殺。

我喜歡看到勇敢樂觀的人。

「你好。」他伸出手來。

我與他握一握,「願意過來談談嗎?」

「當然。」他的听覺非常靈敏,立刻跟著我的腳步走。

「請坐。」

他坐下來,完全知道椅子在什麼地方。

但他不如一般小說中所說,跟普通人一模一樣,甚至看不出是個盲人。

因為他的眼珠子呈死灰顏色,毫無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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