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永說︰「所以我怕做母親,身為人母仿佛有個責任非活到八十九歲半不可,可以想像母親去世前是多麼不舍得我們,尤其是才兩歲的小妹。」
玉英抬起頭來,「不,是三歲。」
「小妹,你當時太小,記憶混淆了。」
玉英很肯定,「不,我記得很清楚,有一夜,媽媽推醒我,笑嘻嘻說︰‘囡囡你三歲生日,快來吃蛋糕’,那小小蛋糕上有三支小蠟燭,我三歲。」
玉元大大納罕,「小妹你三歲生日那天是外婆與我們在一起,外婆落淚說你可憐,從此見不到媽媽。」
玉永按住大姐,「慢著,且听小妹把話說清楚。」
玉英堅持︰「不錯,那一陣子,父親在新加坡出差,外婆來陪我們住,下午還帶我們到游樂場,是不是?」
王元笑,「這部份記憶又絲毫不錯,難為你了。」
王英說下去︰「二姐不小心跌破膝蓋,結果外婆買了棉花糖補償她。」
玉永也答︰「是,一點不錯。」
「晚上,我特別累,故此上床先睡,後來,媽媽回來把我推醒,叫我吃生日蛋糕。」
天元與玉永面面相□留
玉英說下去︰「她長頭發攏在腦後,穿件藏青色旗袍,把我摟在懷中很久,叫我好寶寶,我記得我高興極了,但稍後她告訴我,她要離開我們,到一個比較遠的地方去,可是將來,我們必能見面。」
這時室內忽然靜了下來。
半晌,玉永說︰「小妹那是你夢見母親。」
「哪有如此清晰詳盡的夢境。」
玉元忽然說︰「若是夢境,如何解釋其他的事?」
玉永跳起來,「什麼其他的事?」
「第二天清早,外婆說,怎麼衣服都收下來折疊好了,還有,老二那從不整理的書包全收拾妥當,而客廳當中,放著只吃了一角的蛋糕。」
玉、水嚷︰「當然是慵人阿三做的好事。」
「不,阿三當時回鄉探親去了。」
三姐妹用手托著頭,沉默良久。
棒一會兒玉永說︰「二十年前的事,大家都小,記不清楚,母親在我心中,只是一個淡淡淒酸的影子。」
玉元感喟︰「她從來沒有享過福。」
玉英卻說︰「她回來看我,大姐,她舍不得我,知道我到處找她,她回來看我。」玉元落下淚來。
玉英追問︰「那一夜,你可听到什麼聲響?」
玉元答︰「我的確听到啟門聲,起來視察,看見外婆與老二睡得好好地,但是你,小妹,你醒了,坐在床沿傻笑,雙目凝視牆角,一直憨笑。」玉永驚問︰「你可看到什麼?」
玉元嘆息,「可惜我什麼都沒看到。」
玉永溫婉地說︰「現在你自己也是一個母親了。」
王元惻然︰「所以我知道,如果回得來,我一定也會回來看囡囡。」
活潑的玉英剎那間恢復了本色,「母現必然知道我們生活得不錯,可以放心了。」她握住姐姐的手。
凝視
那樣相愛也沒有到老。
陳成祖記得雲生喜歡凝視他,不論他在讀報紙,或是閉目養神,甚至是喝咖啡,她都在一旁笑吟吟專注的看著他,一次雲生忽然說︰「有一天還是不得不離開你。」語氣充滿惋惜。
「怎麼會,」陳成祖也看著愛妻,「你要去何處?」
「人總有辭世之日。」雲生黯然。
「屆時我們已經是老公公老婆婆了,那麼遠的事想來作甚。」
雲生看著他說︰「不要緊,我死後照樣回來看你。」
成祖咦一聲跳起來,「你說什麼?」
雲生笑嘻嘻,「你怕?」
「當然不怕,但是,喂,我們別再討論這個問題好不好。」
雲生以後果然沒有再與成祖說起這件事。
那日她出門上班,像往日一般取餅外套與公事包,臨走時說︰「記得晚上要到端木家吃飯。」
成祖抬起頭,「是乘譚華錦的順風車嗎?」
「是。」雲生關上門走了。
成祖在報館上班,可以晚一點出去。
成祖刻很清楚那天是八月一日,上午十時,他正在書房改一篇特稿,電話鈴響了。
不知怎的,他似有預兆,覺得鈴聲異常空洞悲愴,不想去接,終于取起听筒,那邊卻是警局,告訴他,謝雲生遇到車禍,情況危殆,請他即時趕去醫院。
事發突然,震央一時間未及思維深處,成祖居然不覺太大傷痛,非常冷靜地即時出門叫車到醫院去。
雲生已在彌留狀態,成祖輕輕握住她的手。
他問醫生︰「她痛苦嗎?」
醫生搖搖頭︰「她已毫無知覺。」
成祖抬起頭,雲生驀然離去,甚至沒有說再見。
「我們在她手袋內找到願意捐贈器官證書。」
「是,她同我說過,萬一有機會,她願意把所有完好的器官捐出。」
「她一定是個極之善良慷慨的人。」
是,雲生確是那樣的人。
她在當天晚上十時許離開這個世界。
算一算,結了婚還不到一年。
小鮑寓里到處還有她清脆笑聲的回音,真沒想到,她走的那樣早。
成祖不久搬了家,轉了工作,最後,隨著家人移民。
轉瞬數年過去,她始終沒有再找到對象。
這時候最痛苦的階段已經克服,他說話漸漸有一點幽默感,嘴角肌肉可以微微蠕動,作出狀若微笑表情,換句話說,他已有能力恢復社會活動。
但是無論什麼時候,他抬起頭,都仿佛看到雲生在笑吟吟凝視他,「成祖,我會回來看你。」
他知道他永遠不會忘記愛妻謝雲生。
一次,在朋友的生日會中,他負責司琴,一曲既畢,大家鼓掌起哄,忽然之間,成祖看到有一個可人兒遠遠的看著他笑。
成祖心念一動,這是誰,面孔卻是陌生的呢,他走近她,一晃眼,不見了她的影子,不禁有點惆悵,可是一轉身,又在另一角落看到了她,又有了意外的驚喜。
成家過去打招呼,冒昧地說︰「你的眼神有點熟悉。」
「我叫婁家敏,是主人家表妹。」
成祖側著頭,「我們從前可有見過?」
那位婁小姐笑,「肯定沒有。」
他們自那天開始約會。
成祖簡單地把過去告訴家敏,他在六年前結婚,妻子因車禍去世。
家敏懂事而沉著,一個問題也沒有,何需問,從成祖雙目中已可看到他對亡妻深切的懷念。
接著一段日子里,成祖處處表現他已有能力從頭投入感情。
他十分喜歡家敏,說也奇怪,她與雲生有許多相似之處,兩個人都愛笑,都不拘小節,象雲生一樣,家敏也喜歡凝視他。
成祖暗暗感喟︰先是被雲生熱烈的目光寵壞了,接著又是家敏,陳成祖何其幸運。
深夜,他在家中默禱,抬起頭,看到一輪明月,雲生,他說,是你派家敏前來陪我的吧。
第二天,他靜靜對家敏說︰「我倆從此以後在一起生活你說如何?」
家敏笑了,迫切而愛憐地看著他,「我一時間分不清你是想同居還是想結婚。」
成祖看著她眼楮,「我想余生與這雙眸子渡過。」
「呵,那肯定只有結婚一途。」
「大概這算是答應了。」
「感情這回事,要猜來猜去才有意思,一旦落實,就沒有味道了。」
話是這麼說,——家敏可是從來沒有作弄過成祖。
婚禮非常簡單,婚後生活十分愉快。
某星期六下午,成祖在書房整理私人文件,家敏捧著茶點進來,他順口同她說︰「護照,結婚證書,大學文憑全在這里,呵,還有,這是我的器官捐贈卡。」
家敏略覺意外,「你願意捐贈器官?」
成祖笑,「屆時也許會衰老不堪,器官早已失去功能。」
家敏緩緩走近說︰「我十六歲那年因意外左目失明,如無善心人捐出角膜移植,至今不能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