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登入注冊
夜間

琉璃世界 第21頁

作者︰亦舒

「你母親是個美女。」

「是的,你不難發覺,我長得不像她。」

「你像你父親?」

「我想應該是,我沒有見過他,他去世得早。」

念之說︰「噯,時間還早,要不要去看場電影?」

「怎麼?你不覺得我家人怪怪的?」我笑問。

念之愕然︰「他們僅不怪跟我有什麼關系?你不怪就行了,我娶的是你。」

我莞爾,現代人才不計較那麼多,大家都是普通人,何必計較出身。

那夜回到家,我反而要安慰我母親。

她很擔心,擔心得面色都變了,拉住我,歉意的說︰「真是不好意思……」

「媽,你為何要不好意思?」我訝異的說︰「倘若念之嫌我,那也只是我與他之間的事,與你何干?」

媽媽意外,睜大焦急憂慮的眼楮。

「況且念之根本不是那樣的人。」我說。

老胡自口書房走出來,他原來還沒有走︰「我也早說過,念之與你女兒都不是那樣的人。」

媽媽精神一松弛,用手帕捂住面孔嗚咽起來。

我說︰「媽,你供到我大學畢業,我再不明理,也太不像話了。」

老胡說︰「是不是?叫你放心。」

媽媽還抱怨他︰「你怎麼會貿貿然開門進來?」

「我有好消息急著要告訴你。」

「什麼好消息?」媽媽白他一眼。

我拍著她肩膀︰「媽,放心,我與念之都不是那麼幼稚的人,你的生活方式,不會影響我的前淦。」

老胡感動了︰「真沒想到你那麼懂事。」

「對,你有什麼好消息要說給媽媽听?」

「我想與你母親結婚。」

我與母親都沒听懂。

母親的反應比我更奇異,她仿佛像完全不知老胡在說什麼。

我弄了半日,倒是有些頭緒︰「結婚?你不是有太太的人?」我問得很唐突。

「我妻子去世已有一年。」老胡說。

「是嗎。」我非常訝異,因我從未听說過。

母親漲紅面孔,一句話也不說,回房去了。

老胡問我︰「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沒弄明白。

「自尊心,」我說︰「原本是值得開心的事,也許因為等得太久,終于得到,所以有點傷感。」

老胡點點頭。

我透著奇怪的心理︰怎麼我會坐下來跟他說這麼多的話?多年來我們都不曾交談。

「我對她不起,委屈了她。」

我默不佗聲,什麼叫委屈?根本沒有標準。對于沒有吃過苦的女人來說,叫她偶爾在早上八點起來,已是天大的委屈,我母親與我,都是懂事的女人。

「你真的打算與她正式結婚?」

我的鼻子酸了。

「是。」他說︰「雖然遲了十年,但遲總好過永不。」

「你那邊──還有孩子?」

「他們都大了,我已有三個孫兒,他們也很明白事理,絕不干涉我的事。」

我很倀惘,大家都那麼明理,都那麼自重,所以都很冷淡,事不關己。

「你去求她呀!」我說。

「我沒想到她會難為情。」老胡笑說。

他與母親商量很久,母親總不肯答應。

出動到我。

我坐在母親身邊勸她。

「你不要理我的事。」她異常固執。

「媽媽,別這樣,我同你分析這件事,你可是不好意思?不必擺喜酒披白紗的,到美國或英國去注冊好了,就當旅行一次,就你們兩個人知道。」

媽媽呆半晌,「就兩個人知道,那結什麼婚?」她撲哧笑出來。

她心思也很矛盾,我很感喟。

等這麼些年,坐在黑暗中,再也意想不到會照得到陽光,這個意外之喜太意外了,她一時適應不過來,倒不是有意做作。

「你們呢,你們什麼時候結婚?」母親問。

「我們要待畢業找到工作之後才考慮這一點。」我說︰「尚早著呢,起碼兩年後。」

「時間過得真快。」母親怔怔的說︰「太快了。」

「媽媽,答應他吧。」

「這些日子來,他對你其實像親生孩子一樣……只是不知如何表達。」

「我都明白,」我說︰「有很多事不用說出來,他對你很負責,有許多正式的丈夫,還沒那麼準時拿家用回來。」

「你──原諒我?」

「媽媽,你沒有做錯事,我又何須原諒你?」

「唉,」母親說︰「可是你的童年過得那麼不快活。」

「都過去了。」我說。

自此我心頭猶如放下一塊大石。

其實我是計較的,做人再瀟灑也還是群居動物,怎能漠視旁人的看法,每件事,傳統的標準都已將之分為黑白,我們要跳出這個框框,談何容易。

我很替母親高興。

自日那夜開始,我忘了鎖房門。

我覺得安全了。多年來的心理病終于痊愈,就不是沒有感慨的。

母親為婚事與胡氏談到很細的細節。

細到我不能相信。

像家中他的房間怎麼布置,什麼日子搬進來,請些什麼人吃飯,是否要在報上登一段啟事,零零碎碎,每件事都得堂堂正正做。

我運用我的「才能」,替母親做好一張工作表,清楚地列開,什麼時候做什麼,開完「會」,「會議」表決後,跟著一件件去做,非常縝密。

老胡很欣賞,他一直表露得與我很親密,仿佛我是他的孩子,他並不介意我是母親帶過來的,這一點我也根佩服他,說時容易做時難,很多男人就是辦不到。

母親終于要結婚,我躺在床上想,太理想,套些陳腔濫調,這就是守得雲開見月明,苦盡笆來,雨過天晴。

同念之說起,他也很高興。

「下定決心娶一個女人,真不是容易的事。」他說。

「你下了決心沒有?」

「下了,娶你。」

我們吃吃笑。念之不大會調笑,我們止于此。

那一日,我回到家里,正把店里送來的一套瓷器拆開肴,有人按鈴。

我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中年人。

走廊光線相當幽黯,我沒看清楚地是誰。

「找誰?」

他說了母親的姓名,人沒錯。

「你是哪一位?」我問。大城市的俗例是這樣,不問清楚是不能夠開門的。

「你是……她女兒?」那中年人有點激動。

我奇怪,我們家沒有這樣的朋友。

我開亮走廊的燈,即使是隔著鐵閘,我也嚇一大跳,退後一步。

在燈光下,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個人的五官︰粗眉大眼,長型臉,同我的面孔一模一樣。

這是誰?

我腦海中模糊的形象漸漸清晰,我知道他是誰了。

我手不由主的打開門。

「請進來。」

我斟茶給他。

幸虧母親不在,否則不知有什麼場面會得出現。

我靜靜的問︰「你是父親吧?」

他點點頭。

「很高興看見你。」我說。

他終于出現了,廿一年後,他終于出現。

他說︰「我看到報上的結婚啟事,忍不住上門來。她……你母親,避了我二十年,我找到哪里,她走到哪里,她不肯原諒我,她……」

他住了嘴。沒有可能在一剎那說盡二十年的淒涼,不知是誰的錯,誰的對。

我凝視他,再次看清楚他。

他是個英俊的男人,四十余歲,略顯滄桑,從穿著打扮來看,他的生活過得不錯,都市人是很現實的,看人先看外表,看男人先看鞋子,他的鞋子很光亮,款式很得體,一看就知道是好貨色,並且半新舊,證明他不是買回來充場面。

我很放心,看來他對母親不會有妨礙。

「你……這麼大了。」他哽咽。

我苦笑。

是的,沒有父親也這麼過了,也長大了,酸甜苦辣,唯我母女知道。母親或有她的宗旨,但我呢?在任何不幸的情況下,被害的終究是孩子。

但這一切也過去了。

我站在父親面前,心內一絲歸屬感也沒有,尤其是在今天,當我已完全接受老胡的時候。

上一頁 回目錄 下一頁

單擊鍵盤左右鍵(← →)可以上下翻頁

加入書簽|返回書頁|返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