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矯形醫生。」
「你可以為我做什麼?」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會給你一條新的手臂,以及一張新的面孔。」
永玉不出聲。
蘇教授好心地說︰「你現在可以通知你家人了。」
可是,她已沒有家人,永玉轉過頭去流淚。
「奇怪,車上另一名傷者說,他不認識你。」
「什麼?」
「他說他確是車主,可是事發當晚,不過載你搭一程順風車,你是個陌生人,他從來沒有見過你。」
永玉不出聲。
案母不認她為女,這個無良的人又否認他們之間關系,她孑然一人,一個親人也無。
這時,蘇教授雙目有神地看向她,「我發覺你心中有許多仇恨。」
永玉吁出一口氣,「不,教授,醫治我,讓我重生。」
「這是很好的態度,記住,你要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是,教授。」
治療顏永玉的外傷是極其艱巨工作。
她喪失一條手臂,開頭的時候,不能適應失去一邊重量,站都站不穩,舉步困難,似醉酒之人。
蘇教授給她裝上適當的機械手臂,讓她練習運作。
這是最新一代義肢,可做到最細致工作,亦具冷暖感應。
同步進行補救的,是永玉的面孔,必需重新塑造。
教授說︰「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你原來面孔長相如何。
說也奇怪,永玉的心日益平和,她笑笑,「那張臉,不要也罷。」
「你不喜歡你自己?」
「對,我願做一個新人。」
「你這樣說使我高興。」
教授在電腦熒幕上給她看許多新的面型。
永玉說︰「我倒不是那麼想做美女,教授,請給我一張端莊、剛健、智慧的面孔。」
教授笑,「智慧涵自內心,由眼神透出,與五官無關。」
永玉有點汗顏。
「這張面孔如何?」
永玉一看,只見熒光幕上出現的女像有略方的鵝蛋臉,一雙大眼楮閃爍生光。
「我恨喜歡。」
「重塑你的臉需至少十三次手術。」
永玉不語。
「我可以保證手術結果完善,可是,重塑心理,要靠你自己。」
「蘇教授,你真是我的良師益友。」
蘇教授微笑,「是,病人很多時更需要心理輔導。」
繁復、痛苦、冗長的手術一項項開始。
奇怪,永玉十分忍耐,面孔有一分進展,她心中恨意也減卻一分。
三個月後,教授給她一面鏡子。
她一看,鏡子跌到地上。
「我面孔似抓爛的蛋糕︰」「嘿,虧你抱怨,」教授說︰「已經補回顴骨與鼻梁,剛來時才真的恐怖。」
啊,撞毀一張臉只需要十秒鐘。
教授似知道她在想什麼,接一句︰「摧毀地球也只是剎那間之事。」
永玉長嘆一聲。
多月來與世隔絕,不知外界發生些什麼。
她試探地問教授︰「報上有否尋人廣告?」
教授微笑,「不見。」
案母沒有找她。
他們已經斷絕來往很長一段時間。
教授說︰「要是想念更人,得主動同他們聯絡,別賭氣。」
「我沒有家人。」
教授不去勉強她。
這一幢小小洋房堪稱世外桃源,手術室儀器先進,蘇教授兩名助手均系機械人,沒有是非閑話,其余房間布置,一如尋常家居,十分舒適。
永玉幾乎不願再回到外邊世界去。
可是她知道一旦傷愈,她必需離去。
她問教授︰「你的病人多嗎?」
「我在同一時間內只收一名病人,這間客房,從來沒空過。」
「病人離去後,還同你有聯絡嗎?」
「離開這間診所,你就不再是我的責任。」
永玉無話。
最終,她還是得靠自己。
「我希望病人出去之後,可以建立新生活,找到新工作、新伴侶、新朋友。」
「成功率高嗎?」
「相當好,有百份之六十五。」
「其余的人呢?」
「他們不願給自己新的機會。」
永玉心驚。
「我對你有信心。」
這時,她的機械臂已經運用得同真手臂無異,甚至更好,因機械臂力大無窮。
蘇教授笑,「你若與人比賽腕力,必勝。」
永玉苦笑。
她的新面孔漸漸成形。
閑著也是閑著,她在電腦上學習會計函授課程。
「這一年的生活費用由誰負責?」
教授笑答︰「政府資助一半,另一半由善長捐助。」
永玉聳然動容,她不會辜負這些好人。
一現在,你願意傾訴你的苦衷了明?」
永玉黯然答︰「我已經忘記從前的事。」
「那多好。」
一年後,顏永玉再拿起鏡子,看到的是一張年輕的、漂亮的、精神奕奕的面孔。
「你巳痊愈。」
「是。」
「你準備好了沒有?」
永玉吸進一口氣,挺起胸膛,「我會盡力而為。」
「你明日可以出院。」
「謝謝你蘇教授。」
教授溫和地說︰「前邊的道路,全靠你自己了,社會上像你這樣受過重創,自鬼門關打個轉回來再世為人的不幸者很多,可是,你看不出來,因為他們也經已康復。」
永玉先是不出聲,隔了一會兒才說︰「可是,傷疤是永遠存在的吧。」
教授低聲答︰「那自然。」
永玉長嘆一聲。
教授又說︰「那可怕傷疤,你也要負責。」
永玉苦笑,「教授,你說得對。」
第二天,永玉起得很早,她隨身沒有行李,教授給她一張支票,約是一個月的生活費用,便揮手向她道別。
永玉昂一昂頭,離開那幢小洋房。
她有兩條路可走。
一是去尋找尹克楨,繼纘同他糾纏。
二是尋找新生活。
永玉決定忘記過去。
她在女子公寓租了一間房間,隨即出去找工作。
永玉只有一個月開銷,她必需咬緊牙關上,因身後已無退路。
每天早出晚歸,把她最好一面拿出來去見工。
彼時社會已將人力資源節省到刻薄地步,低級職員,通常由電腦面試。
悔辱?人浮于事,你不屑做,大把人等著做。
永玉總算到生活中酸甜苦辣。
她的學歷本來不錯,只是從來沒有工作經驗,不得不自低層開始。
找到工作,松口氣,添置數套新衣,正式上班。
辦公室是一間極大的倉庫,她管生產機器,紅燈亮起,便依照指示開動機器,枯燥無味。
但只要薪酬能夠支付生活費用,永玉願意守著崗位。
機會來了。
一日,機器發生故障,她用電腦請示上司,電腦尋不到有關人士,授權她全權處置。
永玉立刻振作起來,把難題完善解決。
事後抹一把汗,不知何處來的勇氣機智。
可是上層卻感動了。
這個低層管理員是誰?機構運作一環緊扣一環,有一個環節失效,影響至大,因為她一個人的機智,替整個機構省下多少麻煩。
行政部需賞罰分明,否則,還有誰肯替公司賣力。
自進公司以來,永玉第一次見到人。
上司傳她面談。
她在巨型會議室與他們談了二十分鐘,他們告訴她,她升了兩級。
永玉很得體地道謝退出。
要待回到家裹,她才喜極而泣。
薪水不加了很多,可是福利好許多,她有一間像樣的宿舍可住了。
搬離女子公寓時她無限感慨。
小小房間陰暗破舊,堆滿雜物,鄰居身分曖昧,與她格格不入。
終于搬出去了。
在這段日子里,無人發現過她的影蹤,父母、兄弟、從前的朋友,都當她在人世間消失,也不關心她的下落,可是顏永玉終于靠自己雙腳站走了。
永玉對著鏡子,木著臉,輕輕模模面孔。
是我,還是,不是我?
蘇教授好工夫,永玉的五官比從前更秀麗、更年輕,看樣子,她可以好好在工作崗位上奮斗十年八載。
換一個人,會忙著復仇。
永玉卻沒有。
多謝蘇教授,她此刻是個美女,美女何用復仇、美女只需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