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放學回來,乖乖的做功課。我在他面前已沒有絲毫尊嚴,他做功課不是為了我,只是為了他對母親的愛。
思龍隨後便來了。
我一開門,看見她穿一件淺湖水藍裙子,雜花薄料子大襯衫,把她襯托得明亮。
我睜大眼,小宇也轉過頭來看。
思龍微笑,「從現在開始,」她輕輕地說,
「我不淨穿白色,我會嘗試做一個顏郎,因為你給我生命帶來顏色。」她臉色緋紅。
我被深深感動。隨即悲哀地想,我何嘗配得起她,我這個卑微的人簡直用假感情在害她。我握緊思龍的手。
小宇顯然听到了,老大的不願意,瞪著思龍。
思龍單純的喜悅感染了我,我忘記今天下午的不快——算得什麼呢,誰人受了錢財不替人消災呢。
我對小宇說︰「你到爹爹書房去做功課吧,記得答應過你母親什麼。」
他不響,收拾簿子進書房,掩上門。
思龍回頭笑說︰「事實上做女人的最終目的是嫁人與養兒育女。」
她看上去那麼精神煥發,如此的動我心弦。
我說︰「各人的辦事能力不一樣——思龍,你會做一個好的主婦?」
「自然,」她興奮的說,「我念商科管理,理家也一樣的道理。」
這觸動我心底的事。「你知道嗎,公司里有人批評我只念過中大。我這才知道大概編劇組也需要牛津哈佛的學位才站得穩,可是我偏偏用我的同學,得罪了人。」
思龍不響,看著我。
「記得嗎,那時你多麼瞧不起我,」我微笑,
「只因為你自己是放過洋的。」
「我從來未曾看你不起。」思龍很溫柔,「你應該相信。」
「可是你看上了我——為什麼會看上我?」我懷疑的問,我拉著她的手問,「為什麼?」
「你為什麼要問?」思龍說,「感情的事哪兒分析得清楚?」她微笑。
「你一定要說給我听。」我堅持。
「因為你喜歡吃雲尼拉冰淇淋蘇打。」她說。
「思龍。」我把頭埋在她手里面。「你與我在一起,失去很多吧。你那些醫生律師朋友,可以正式娶你為妻,供給你生活的人。」
她笑笑,「我如果告訴你,事實上沒人要我,你相信嗎?」
「不相信。」
「所以——」她說,「貨物時常被人拿進拿出,不一定是出售得快,看看又不花錢,沒什麼關系,只有你是具誠意的。」
「我?」我問。
她不肯再說。「我肚子餓了,有吃的沒有?」
我點點頭。我們到廚房去做三文治。小宇聞香味而至,他說︰「我也要。」他面孔向著我,不肯看思龍。
思龍給他一客雞蛋火腿。他很勉強的說聲「謝謝」回房。
我說︰「小宇將會跟他母親住。我們已經說好了。」
思龍抬起頭來。
「我與你去找一層房子,這里讓他們住。」
「哦。」
「我的收入並不見得有多好,這是我遺憾的事。」
她遲疑了一會兒,慢慢的吃著三文治,然後說︰「如果你不介意,我石澳的家不是很好嗎?」
「我搬到你石澳的家去?」
她點點頭。
我說︰「我很介意,我不會那麼做,那是你的家。」
「可是如果我一走,那里便空置下來,多可惜。」
「把它退租好了。」我說。
「再想租的時候,便找不到這麼好的屋子。」思龍說。
「這是小問題,」我說,「不必擔心。」
「我還是覺得住石澳好得多。」她說,「那里有四間房間,還有圖書室,非常自由。」
「OK,」我問︰「租金是多少?」
「四千八。」
我倒吸進一口氣。「這不是我可以負擔得起的。」
「我沒有叫你負擔。」她說,「我一向一個人住那里。」
我看著她,「思龍,你的月薪有多少?」
「我並不是靠月薪渡日的,我父母有錢留給我。」
「那是你的事。」我不悅。
她失笑,「是為了中國的書生氣節嗎?」
「請你不要取笑中國人,思龍,你也是中國人,只不過因為你父母有些錢留下來,只因為你放過洋,並沒有資格去取笑中國人。」
她一驚,然後客氣地笑一笑,「好大的脾氣」。她取餅外套,「我本人沒有受氣的習慣,你心平氣和的時候再想清楚吧。」她走過去開大門。
「思龍——」
「再見。」
「思龍。」我拉住她,道,「思龍,你的個性……」
她輕輕掙月兌,「再見。」
我生氣,「這點小事你就說再見,你要說多少次?兩個人在一起,什麼叫受氣,什麼叫逞強?你明知道我不會這樣放你走,別鬧這種意氣好不好?」
「我今天已經累了,揚名,你對女人的態度要改一改,女人分許多種,你說話的態度要視人而定。我們明天再說吧。」
她拉開門走。
「為什麼不跟我找一層小單位?」我推上門。
「揚名,我住不慣大廈中的擠逼小單位。」她重新坐下來。
「可是我只配住大廈中的小單位,我就是那麼一個人,思龍,你如果愛我,你不會反對。有什麼事,請你與我辯白,請你不要一走了之,表演得那麼瀟灑。」
她看著我,「當初你喜歡我,豈不是因為我比旁人都瀟灑?」
我深深嘆一口氣。戀愛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當戀愛終于牽涉到生活的實際一面,思龍的敏銳又原形畢露。
她已經習慣了自我中心。別人都得遷就她的心意,適應她的空檔。愛情與否,她不願意改變她的生活方式。
而我,我也習慣了對美眷發號施令。我一向是一家之主,從大到小的事都經過我的決定,美眷對我全權信賴,毫無異見,多年來我控制她的思想靈魂,滿以為每個女人都是這個樣子。
但是思龍有她的主意,她不可能成為我的附屬品,她的主觀強過很多男人。
我想了很久,我說︰「這樣吧,我們去找一找房子看,如果沒有合意的,再做決定。」
她自己回了石澳。
我們去找過好幾次房子。房租貴得很,地段又不好,有些地方連車位都沒有,自然不合她的意思。大熱天,下班後整條街都是人,只有她的臉色是冷的。我決定由我物色地方,不必她勞動。
我一直在想,如果思龍愛我足夠,她不應該注重生活上的細節。但是思龍也許亦在想︰如果揚名愛我足夠,他不該把自尊當一回事,在石澳暫居算什麼。但是我打算娶她。與美眷離婚之後,我要娶她,這自尊不是暫時問題。
我終于沒有搬到石澳,我尋了一層很樸素的小房子,一床一椅一桌,作為我「王老五」之家,美眷自娘家搬回原址。思龍仍住在自己家。
美眷說︰「她不會跟你吃苦的,你那薪水雖然不算低,七除人扣下來,養不活她——她是聰明人,不見得人人像我,十七八歲跟定一個男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偶然也跟別的男人去听音樂會。」我說。
美眷撥撥頭發,「肚中懷著你的孩子,我能上哪兒去?有男人會愛我這麼多嗎?」她瞪著我。
我說︰「美眷,我心中真的很煩。」我吁出一口氣。
「煩?任思龍能夠了解你,跟她說好了。」
「美眷,你不再關心我了。」
「關心別人的男人?」她反問。
她在折被單,茶幾上放著一只小小的無線電。
「是小宇的。」她見我注意,告訴我。
無線電里在播一只歌,字句很奇怪︰
「我永遠不再墮入愛河,
戀愛實在代價太高,
因此我只預備與你共渡一年,
我們將在陽光下歌唱,
我們將每日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