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
我茫然坐下來。
美眷拿著紙碟子,盛著蛋糕走過來。
「吃一塊好嗎?」她坐在我身邊。
那一角的麻將布排山倒海地涌過來。
為什麼?我揚揚手,為什麼在游艇上搓麻將?為什麼走到任何地方都是一套?
我想回家。回家睡一覺,忘記今天的事。
美眷推我一下,「你肚子餓不餓?」
我搖搖頭,「我想先回去。」我揚聲,「林,有沒有辦法先走?」
美眷笑道︰「這瘋子,玩得好好地,他一個人先要走,船在海中央,你怎麼走得了?臨陣退縮,哪有這麼如意的事?」
我听得心如刀割。
林說︰「施,你怎麼了?喂,嫂子,你看他臉上那萬念俱灰的表情,好,如果你真的要回去,我叫人開快艇送你到碼頭。」
美眷說︰「讓他回去,我才不走。」她笑,
「他要鬧情堵,是他活該,我帶著小宇再玩一會兒。」
林笑說︰「他也不是鬧情緒,他八成是鬧肚子。」
結果我一個人回家。
小宇由外婆處領回來,正在緩緩學走路,見到我,給我一個大微笑,然後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模索地向我走來。
我非常心酸。我不是一個好爸爸。一星期見小宙多少次?我對這孩子應該有歉意。
我伸出雙手,小宙仍然鎮靜地走過來,躲入我懷中。這嬰兒使我想起花生漫畫中的拉納斯。
我們父子擁抱很久。我輕聲問︰「孩子,你喜歡有個英文名字叫拉納斯嗎?」
他在那里說他獨有的嬰兒語言,身上有莊生痱子粉的味道。
佣人問︰「先生,在家吃飯?」
「是,下碗面就行了。」
小宙的小手撲撲地打著我的手背。
佣人笑,「小宙,來,別煩爹爹。」
小宙說︰「爹爹,爹爹。」
女佣說︰「哎,一開口就叫爹,下一個恐怕還是生男孩子呢,你爹爹一直想要個女兒。」
她把小宙抱走。
吃面當兒我茫然想,這個家庭到底是如何建立起來的呢?我與美眷戀愛成婚,名正言順的生下子女,經過十年,我們有這個小小的家。可是要拆散的話,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什麼?
我在想什麼?
太勞累了,我要休息一下。
午睡醒來,客廳中一片吵鬧聲。
美眷坐在梳妝台前用冷霜洗臉,一邊嘀咕,「曬得老黑,難看死了。」
我胡涂的問道︰「什麼意思?怎麼有那麼多人?」
「林士香他們呀,在咱們家吃冷面。」
「怎麼有麻將聲?」我問。
「表姨他們來搓麻將。」
「呵。」
「表哥也在,出去招呼招呼。」美眷催促道。
「呵。」
「你怎麼沒精打采的?太辛苦是嗎?」美眷問。
「不不。」我揉揉眼楮,獨自走到書房去。
表哥坐在寫字台面前,看到我轉過頭來。
「夢長君不知?」他問。
我呆呆的坐在他對面。「要我去招呼親戚朋友,你知道我是不行的。」我說。
「你總不能躲一輩子吧?」他問。
這種話常常觸動我心境。
美眷進來找東西,東翻西掏。
「你找什麼?」我問。
「我記得有好幾副撲克牌在這里。」
「這是我放劇本的抽屜!」’
「你這書房,八百年也不用一次,」美眷笑,
「干脆開次家庭革命會議,改作麻將房算了。」
我跳起來,「你說什麼?」
美眷向表兄眨眨眼,「你看他,刺激得那樣兒!」
她取到撲克牌施施然而去。
氣得我。
「美眷始終是個孩子。」表哥說。
我說︰「自從我娶她那日起,她就沒有長大過!」
表哥默然一會,說︰「這是一個很強大的控訴。」
我說︰「你說不是嗎?你看看她那個樣兒!」
「當初你愛上她,也不過因為她那個樣兒。」
「但是社會成熟了,她身邊的人成熟了……」我住了嘴,「麻將房!」
「最近你心思格外不寧。」他看我一眼。
「是的。」我說,「天氣太熱,事情太多太忙,或許我已經老了,受不住刺激。」
「什麼刺激?」
我反問道︰「我不明你指什麼。」
「任思龍的刺激?」
我「霍」地轉了身,「你說什麼?」
「任思龍。」表哥的聲音像毒蛇般嘶啞。
我默然,「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不明白?你與任思龍之間的矛盾與沖突?」表哥說。
我愕然,「我與任思龍?」
他緩緩的點頭。
我異常的不安。「你瘋了,你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不一定是別人的喜愛,你太念念不忘這個女人。」
「是我,還是你,還是我們?」
我勉強的笑,說︰「表哥,你喝了兩杯來是不是?」
客廳中的客人在轟然大笑。
他點點頭,「或者我是喝過酒來,你既然不願意提,就永遠沉在你心底好了。記得你是有家庭的人。」
他站起來走出去,關上門。
書房里一片黑暗,一盆茉莉在放出香味,神秘的幽靜的,我有種中蠱的感覺。
天忽然下雨了。
一連好幾天都是雨天,地上被洗得干干淨淨,幾乎沒長出青苔來。
下班時候分外難叫車,福士進了車行。
傍晚時分都是滿座的計程車。我站在街角過了半小時的迎送生涯。
一輛白色的雪鐵龍戴安飛嘯地經過我身邊,忽然又倒回來。
車窗是深墨綠色的,瞧不見司機。
車門卻被打開,是任思龍。呵她那張臉。
她白膩中而帶青的皮膚已曬得微褐,紫色的眼影。
雨嘩啦嘩啦落下來。
她並沒有開口邀我上車,但是打開的車門,眼楮中的色彩,我覺得這是許仙與傘的故事。斷橋下一個下雨的日子,一個穿白衣的女子,書生找到了他的怨孽。
後面等得不耐煩的車子按起喇叭,我連忙上車。
任思龍熟練地把車子轉一個大彎,朝我家駛去,她似乎知道我住在哪一頭。
我說︰「在落陽。」
她點點頭。
書生的毛病是想得大多,做得太少。
有時候也說得太多。
「戲拍完沒有?」
「還沒有,外景下雨,改日子,不過快了。」
「你有那麼長的假?」
「沒法子,一邊上班一邊拍。」
「沒想到你有這麼大的興趣。」
「我看到以前接觸不到的東西。」
我覺得很吃力,這是我要說的話嗎?恐怕不是吧。
清一清喉嚨,我問︰「吃晚飯沒有?」
「沒有。」
「你一個人住?誰做飯?」話題比較像樣了。
「隨便吃什麼,有時候一個人出去吃。」任思龍的聲音很平淡。
「父母呢?」
「在美國。」
「我記得你滑水滑得極好。」我說,「印象深刻得很。」
「好?不會吧?」她說,「馬馬虎虎,我那小劇集里有一場滑水,所以加緊練一練。」
車子在我家樓下停好,我問︰「如果我請你上樓與我們一起吃晚飯,你會賞面嗎?」
她笑起來,「我才在想,今晚這一頓怎麼解決,現在可有完美結局了。」
我說︰「歡迎歡迎。」自覺聲音十分空洞。
「你怎麼沒開車?」她問我。
「車子讓美眷撞了——前面一輛大貨車,她跟得太貼,煞車來不及避,車頭燈全部毀掉。」
「很危險。」
「是。」
我按鈴。
帶女客回家,要先按鈴,尤其是未經事前通知的女客。
美眷親自來開門,看見任思龍,她很意外但親切,這是美眷的好處,她雖然把她的客人當我的朋友,家中高朋滿座,但是我的客人她也一樣歡迎,招呼得舒服熨帖。她是個好太太。
「今天我們吃燒鴨粥。」美眷說,「思龍你不介意吧?再炒點面如何?」
任思龍說︰「可以,什麼都可以,別客氣。」
美眷笑,「我一向覺得思龍好招呼。」
「辦公的時候,我很壞的。」任思龍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