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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人 第8頁

作者︰亦舒

我猶自不明白,捧著頭苦笑。

「對了,」瑪莉說,「營業部任小姐的秘馬琳達放假,很多功夫來不及做——」

「她想怎地?」我連忙問。

「她想借我開OT,你答應嗎?」

「什麼時候?」我問,「她真行。」

「今夜開始一連三天。」瑪莉說,「我沒事做,賺點外快也是好的。」

「你過去她寫字樓?」我問,「吃得消嗎?」

「我過去也可以,我會跟她商量。」瑪莉說。

「你當心被她罵死。」我說。

「任小姐並不是這樣的人,」瑪莉看我一眼,

「我不明白你與周先生、王先生他們,你們對她有歧見。」

「OK,你的自由,」我說,「我下班了,最近我比較空,恕不奉陪。」

回到家里,我喝牛女乃,一連問女佣︰「太太呢?」

「太太上理發店去了。」她說。

「呵。」我把報紙攤開來。

美眷開門進來,我抬一下頭,又再抬起頭來。

「你!」我驚叫,「你的頭發!」

美眷很不高興,「怎麼了?才燙的。」

「為什麼燙成這個樣子?」我責問,「你是什麼毛病?還燙個爆炸式?早三年都不流行了。」

「揚名,你就是這樣,」美眷很懊惱,「沒一句好听的話讓我高興。」

「你明天就去洗直。」我說。

「我不去。」美眷像個小孩似的翹著嘴。

我不禁笑了,「難看,知道嗎?直發多秀氣哩。」

「我不洗直。」她用手模模頭發。

「隨你,小宇回來包管不敢認你做媽媽。」我白妻一眼。

「哼!」她到廚房去了。

我繼續看報紙。

不一會兒美眷從廚房里捧著我的點心出來,大漢堡包,雲尼拉冰淇淋蘇打。

我很快樂,「謝謝你,美眷。」

她不理睬我,轉頭就走。

我拉住她,「美眷,生氣了?」

她轉過頭來,說︰「到底我這頭發好不好看?說!」

我一直笑,「好看,好看,你生什麼氣呢?你就算剃光頭回來,我還是愛你的。」

她忽然也笑了,「你這個滑頭。」

我吻她一下,隨即拿起漢堡包狠狠咬一口。

「味道真好,謝謝。」

「哼!」

我還是瞄瞄她的頭發。

我的天。

小宇不久放學回來,我開車送他去附近游泳池游泳。

在那里我接了一個電話,是林士香打來的。

「嫂夫人說你在這里。」他說道。

「林!」我笑,「你現在可好了?唔?」

「喂,」他也笑,「別嚕嗦,我們單元劇第七集在什麼地方?」

「我身邊沒有。」我說,「明天取傍你。」

「我知道你身邊沒有,可是我想今天看。」

「急什麼?」我問,「要我回創作組取?」

「快得很,三十分鐘後我與方薇到你府上,好不好?」

「你急什麼?」我問,「明天就來不及?」

「你別管。」他笑著掛上電話。

我搖搖頭。

小宇已經運動完畢,我把他送回家。

苞美眷說︰「一會兒林大導會來,準備多兩個人的飯菜。」

「還有一個是誰?」美眷奇問。

「嘿,你想也想不到,是林士香的女友。」我說,「我回公司拿點東西給他,二十分鐘就回來。」

「小心開車。」美眷說。

我開牢到另字機,門縫下有燈光。我一驚,扭開門推進去。

一眼就看見任思龍坐在我房內,靠在我那張安樂椅上,臉仰著看天花板。

我呆住在門口。她怎麼會在這里?

媽問︰「瑪莉,飯盒買回來了?」

我手足無措。

她微微側著頭,嘆口氣,房外暗,她沒看見是我。

「什麼都壞了,打字機、影印機,我什麼時候崩潰呢?」她輕笑,「不得不索性跑到這里來做。」

我沒有回答。

我第一次听到她說這麼軟、這麼弱、徹徹底底,道道地地的是一個女人。

「瑪莉?」她坐起來問。

「我不是瑪莉。」我說。

她看到了我,即使在暗地里,我也可以發覺她加耳朵都漲紅了。她坐在我的椅子上,沒有動。

這時候窗外的天空是一種深紫色,天還沒有完全變黑,室內的燈光黃玄地打在她頭頂。

我說︰「我……不知道你在這里開工——」

瑪莉在我身後開門,她的聲音馬上傳來,「任小姐,只有叉燒飯,沒有燒雞了——咦,施先生。」

我連忙說︰「不阻礙你們,我走了,再見。」

我幾乎是推開瑪莉搶下樓去的。

瑪莉在我身後叫一聲︰「施先生!」

我的心跳得幾乎要出口腔。絲毫沒有道理。我慌忙中開車趕回家。

我奔回門口,大力按鈴,來開門的是林士香。

他笑,「你看施這毛躁的樣子!穿了龍袍也不似太子,怎麼做的主任。」

方薇剛幫美眷搬出一盤椒絲通菜,香噴噴。

我的心猶自忐忑地跳,林在我身後關上門。

我坐下來強自鎮定。

「我的本子呢?」林問。

「本子?」我抬起了頭。是!本子,我是怎麼了?

「你不是回公司拿給我?」林問。

「還沒印好,復印機壞了。」我說。

「我的天!」林說,「倒叫你白走一趟,對不起。」

方薇說︰「別管那麼多,快點洗手吃飯。」

女佣端出咸菜大湯黃魚。

我們在這里大魚大肉,任思龍在公司吃飯盒,是什麼令一個女人如此熱愛工作?

「爹爹?」小宇在我身邊坐下,「我要吃竹筍。」

我挾一塊給他。

方薇說︰「小孩不可吃筍。」

我才知道她有這麼艷麗的聲音,疲倦得有種媚態,十分抱怨的說︰「……我幾時崩潰呢?」

有血有肉。

仰起的臉有種孩子氣。

美眷說︰「你喜歡的黃魚,這只寧波菜頂難做,多吃點。」

一定是那一刻的寂寞捕捉我。窗外深紫色的天氣,室內黃玄的燈光,她身上白色的衣裳,整幅籠罩在落寞的情懷之下。一個妙齡女子的寂寞。

林說︰「我們決定下個月訂婚了。」

美眷笑,「婚後可得相敬如賓呵,不要吵到創作組去。」

大家哄笑。

她說︰「……我幾時崩潰呢?」強烈對比的郁郁寡歡與委曲,盡在不言中。

我馬上覺得了。

她的動作化為一格一格底片,她緩緩自安樂椅上坐起來。她發覺是我,臉色發燒,我看得見她耳珠上的嫣紅。她戴著珍珠耳環。

美眷跟我說︰「有芒果有蜜瓜,我們吃水果,咖啡已準備好了。」

小宇說︰「爹爹我是否可以吃冰淇淋?」

方微說︰「在香港,我們真是吃得太過量,又缺乏運動,預支中年發福。」

但是,她十分瘦削,手臂縴細一如發育中的少女。

我設法的把自己拉回現實。

我到書房坐下。「給我咖啡好嗎?」

林對方薇說︰「將來你要學美眷這樣,知道嗎?」

美眷笑道︰「學我有什麼好?什麼都不會,只會伸手拿家用,說不定哪一天,揚名一累,就把我摔掉了。」

我忽然驚出一身冷汗,茫然抬起頭。

林士香說︰「我們還想去看場電影,早退可以嗎?」

方薇說︰「別這樣好不好?吃完就走,算什麼意思?」

美眷說︰「不要緊,不要緊,你們走好了,只是別吃完還嫌我們招呼不周到。」

林拉著我,「我明天回創作部拿本子。」

我點點頭。

「你精神欠佳,為什麼?」林問。

我反問︰「怎麼見得我精神欠佳,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林笑,「你自己照照鏡子去。」

他們走了。

美眷詫異的問︰「你精神不大好呢,出門時還好好的,怎麼回公司兜個圈回來就萎靡了?」

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連美春如此沒有機心的人都知道。

我嘆一口氣。

美眷說︰「早點休息吧。」

我捧著書上床。

日子過得很上軌道。我很久沒有再看見任思龍了。根本就是,我們原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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