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說︰「揚名,你招呼任小姐,我過去一下。」他走了以後,我們這里是死寂的沉默。
終于我開口,我說︰「不打牌嗎?」
「你呢?」她反問。
「我不懂。」我說。
「我也不懂。」她說。
也好,至少我們有一個共同點。
「我以為所有的女人都玩牌。」我說。
「那是你的孤陋寡聞。」她答。
又來了,我沉默。
棒頗久她問︰「太太呢,有沒有來?」
「在牌桌上。」
「哪一位?」
「穿粉紅的,短頭發。」我指一指。
「哦。」她看了看,「她很美。」
「謝謝。」
這是我們第一次做社交對白。然後我們兩個人都不知說什麼才好。幸虧表哥回來了。
表哥坐下來說︰「我與思龍是在港大校外課程認得的,我們同時學中國陶瓷。」
「是嗎?」我說。
假洋鬼子。
「施先生會說我們是假洋鬼子。」任思龍平靜的說。
我連脖子都漲紅了。
表哥笑說︰「不會的,施是很溫和的一個人,小輩中以他最值得信任。」
任思龍看了我一眼,眼珠是漆黑的。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麼。
面來了,我看她吃面,她吃得非常快非常得體,但是不說話,表哥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今夜的宴會。
「……母親七十歲了,年紀那麼大的時候,心中會想些什麼事?」表哥說,「但是今天很熱鬧。」
任龍靜靜的听著。
「多謝你來,思龍,」他說,「母親一直听我說起你,她對你印象至深,一直想見你。
她牽牽嘴角,點點頭。
這時候妻忽然放下了她的牌走過來。
她說︰「你們這邊好熱鬧,什麼事?」
表哥連忙介紹︰「這是我表妹,施太太,這是任小姐。
美眷當然不知道她就是我天天提到的怪物,很親切地招呼著她。
「任小姐是我表哥的朋友吧,」美眷笑道,「別客氣,今天場面混亂,招呼不周到的話請原諒。」
任思龍只是微微點點頭。我注意到她在打量美眷,並且露出奇異的神色。
她在想什麼?
「我要告辭了,」她說,「我有事。」
表哥說︰「好,我不勉強你,思龍,我叫施先生送你下去可好?」
她馬上說︰「不用。」
我說︰「沒關系,舉手之勞。」我已經站起來了。
我送她下樓,她一直不出聲,在電梯里她站在我前面,我幾乎可以聞到她的發香。
「我替你叫車子。」我說。
「我的車子就在前面。」她答。
我想看看她開什麼車子,走到街角,她用鎖匙開了車門,是輛小小的白色本田。
我看著地,似覺得奇怪,她不像是開日本車的人。
車子水撥上縛著張告票,她拿起,坐進車里。
「再見。」她說。
「再見。」我目送她走。
後來美春跟我說︰「我真不知道她就是你口中那個怪女人,但是我並不覺得她有什麼怪,樣子很普通,端正就是了,穿件白衣裳到人家生日壽宴去,那件衣服一點款式都沒有。」
我不出聲。我倒是很喜歡她的白衣裳。一個女人必需要非常有決心才能穿得這麼白。可怕的是她的性格,不是那些白衣裳。
「表哥愛上了她。」美眷說,「非她不娶,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表哥開始倒霉了,毫無疑問。
「他愛她愛得不得了,筒直片刻難忘,請你幫幫他忙,在任小姐面前美言數句。」
「我做不到。我與她水火難容。」我說。
「為了自己人,你就委曲點吧。」美眷笑道。
「你表哥看中她什麼好處?」我問。
「你去問他。」
我並沒有問。
之後有數次我都有機會踫到任思龍。她還是老樣子,堅強,鋒芒畢露,能干。
營業部的數字像火箭般上升,任思龍的態度一日比一日強橫。我們無論交什麼貨,她總有法子千方百計的賣出去,因此她說話一日比一日有力,甚至有時候控制制作方針。
有一次她建議制作一小時笑話集。
我馬上說沒有可能,半小時或者可以,但一小時不可能。
我們兩個又吵上半晌。
她說︰「制作費完全有大公司負責。廣告費六千元一分鐘。」
我說︰「每星期一小時,我這里連長篇劇都別玩了,全世界的編劇加在一起也寫不出這麼多笑話。」
她冷笑。
老總說︰「這個我們可以詳加考慮。」
散會。
我問瑪莉︰「方薇呢?叫她來商量商量。」
「方小姐渡假去了。」瑪莉說,「什麼事?」
「她回來馬上通知我。」我說︰「有要事找她。」
林士香踱到編劇室來,百般無聊,情緒低落。
「你怎麼了?」我問說,「沒事做?很難得的空閑,不好好利用?」
「你知道嗎?施,你知道我在想念誰?」他問道。
「誰?」
「方薇。」他用手覆額,「這一年來我一星期至少見她三次,我對她的臉已經習慣了。」
「她很快就回來,擔心什麼?」
「擔心?我擔心自己。」他出去了。
瑪莉說︰「他做什麼?發痴?」
「誰知道,發神經。」我說。
瑪莉笑,「方小姐走開十來天,他覺得見不到她不是好事,他開始發覺他們不是敵人,他對她其實感情微妙。」
我也笑,「會嗎?會有這種可能?」
「你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瑪莉笑。
我也笑,但是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笑不下去。
我繼續著我的開會生涯。制作部決定要開拍喜劇,我得動腦筋找編劇來工作。
美眷卻在大力修改家中的裝修。
她叫了人來糊牆紙,弄得家中一塌胡涂。
我很煩躁,「好端端改什麼裝修?」我問。
「人家不都是貼牆紙嗎?」她像個孩子似的。
「人家做什麼,咱們就得做什麼?」我瞪她一眼。
「自然,我們是群體生活的動物。」她理直氣壯地說。
我扭開電視機。
選台找到一個海洋生物的記錄片。
一群群的嗜喱魚在深藍色的海水中散開。
海蜇從來不需互相交談,從來不約會,從來不組織社會,沒有政府。多麼美麗高貴,自由自在。
我嘆口氣。
「你自從升職以後,很不愉快。」美眷說,「你有沒有假期?或者要休息一下。」
「說得也是。我們到台北去一次如何?」我問。
「我不要去台北,去東京也好過台北。」美眷說。
「為什麼?」我問。
「台北不矜貴。」她告訴我。
「那麼干脆去巴黎好了。」我笑說,「說上來多好听。」
「是呀,為什麼不?」她橫我一眼,「又不是認真貴。」
「明天記得提醒我看該劇集。」我說,「記得。」
「知道了。」
我拿起報紙。
「慢著,我們要請表哥吃飯。」美眷按住我的報紙。
「為什麼?」
「他要約任思龍,又沒名目。」美眷說,「所以把我們也找出來。」
「算了,謝謝,她請我我還不去呢,我還請她?」我說。
「是因為任思龍?」美眷笑問。
「是。」
「別這樣,她是女人,你不應該嫌她。」美眷說。
「我怕她嫌我,怎麼敢去?」我說,「明天我拿個假期才是正經呢。」
「我不管,這頓飯你是非請不可的了。」美眷說。
「你真多事,你還怕你表哥會娶不到老婆?」我不以為然,「你要撮合他們,你去好了。」
美眷說︰「你這個神經病。」她推我一下,笑了一笑。
我不在乎,只是請別叫我去與任思龍吃飯。
我把表哥約出來單獨談話,他喝啤酒,我吃冰淇淋蘇打。
我問︰「你真的愛上了任思龍?」
他微笑。
「你在政府身居要職,應該有很多女朋友。」我說。
他帶深意的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