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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人 第6頁

作者︰亦舒

表哥說︰「揚名,你招呼任小姐,我過去一下。」他走了以後,我們這里是死寂的沉默。

終于我開口,我說︰「不打牌嗎?」

「你呢?」她反問。

「我不懂。」我說。

「我也不懂。」她說。

也好,至少我們有一個共同點。

「我以為所有的女人都玩牌。」我說。

「那是你的孤陋寡聞。」她答。

又來了,我沉默。

棒頗久她問︰「太太呢,有沒有來?」

「在牌桌上。」

「哪一位?」

「穿粉紅的,短頭發。」我指一指。

「哦。」她看了看,「她很美。」

「謝謝。」

這是我們第一次做社交對白。然後我們兩個人都不知說什麼才好。幸虧表哥回來了。

表哥坐下來說︰「我與思龍是在港大校外課程認得的,我們同時學中國陶瓷。」

「是嗎?」我說。

假洋鬼子。

「施先生會說我們是假洋鬼子。」任思龍平靜的說。

我連脖子都漲紅了。

表哥笑說︰「不會的,施是很溫和的一個人,小輩中以他最值得信任。」

任思龍看了我一眼,眼珠是漆黑的。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麼。

面來了,我看她吃面,她吃得非常快非常得體,但是不說話,表哥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今夜的宴會。

「……母親七十歲了,年紀那麼大的時候,心中會想些什麼事?」表哥說,「但是今天很熱鬧。」

任龍靜靜的听著。

「多謝你來,思龍,」他說,「母親一直听我說起你,她對你印象至深,一直想見你。

她牽牽嘴角,點點頭。

這時候妻忽然放下了她的牌走過來。

她說︰「你們這邊好熱鬧,什麼事?」

表哥連忙介紹︰「這是我表妹,施太太,這是任小姐。

美眷當然不知道她就是我天天提到的怪物,很親切地招呼著她。

「任小姐是我表哥的朋友吧,」美眷笑道,「別客氣,今天場面混亂,招呼不周到的話請原諒。」

任思龍只是微微點點頭。我注意到她在打量美眷,並且露出奇異的神色。

她在想什麼?

「我要告辭了,」她說,「我有事。」

表哥說︰「好,我不勉強你,思龍,我叫施先生送你下去可好?」

她馬上說︰「不用。」

我說︰「沒關系,舉手之勞。」我已經站起來了。

我送她下樓,她一直不出聲,在電梯里她站在我前面,我幾乎可以聞到她的發香。

「我替你叫車子。」我說。

「我的車子就在前面。」她答。

我想看看她開什麼車子,走到街角,她用鎖匙開了車門,是輛小小的白色本田。

我看著地,似覺得奇怪,她不像是開日本車的人。

車子水撥上縛著張告票,她拿起,坐進車里。

「再見。」她說。

「再見。」我目送她走。

後來美春跟我說︰「我真不知道她就是你口中那個怪女人,但是我並不覺得她有什麼怪,樣子很普通,端正就是了,穿件白衣裳到人家生日壽宴去,那件衣服一點款式都沒有。」

我不出聲。我倒是很喜歡她的白衣裳。一個女人必需要非常有決心才能穿得這麼白。可怕的是她的性格,不是那些白衣裳。

「表哥愛上了她。」美眷說,「非她不娶,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表哥開始倒霉了,毫無疑問。

「他愛她愛得不得了,筒直片刻難忘,請你幫幫他忙,在任小姐面前美言數句。」

「我做不到。我與她水火難容。」我說。

「為了自己人,你就委曲點吧。」美眷笑道。

「你表哥看中她什麼好處?」我問。

「你去問他。」

我並沒有問。

之後有數次我都有機會踫到任思龍。她還是老樣子,堅強,鋒芒畢露,能干。

營業部的數字像火箭般上升,任思龍的態度一日比一日強橫。我們無論交什麼貨,她總有法子千方百計的賣出去,因此她說話一日比一日有力,甚至有時候控制制作方針。

有一次她建議制作一小時笑話集。

我馬上說沒有可能,半小時或者可以,但一小時不可能。

我們兩個又吵上半晌。

她說︰「制作費完全有大公司負責。廣告費六千元一分鐘。」

我說︰「每星期一小時,我這里連長篇劇都別玩了,全世界的編劇加在一起也寫不出這麼多笑話。」

她冷笑。

老總說︰「這個我們可以詳加考慮。」

散會。

我問瑪莉︰「方薇呢?叫她來商量商量。」

「方小姐渡假去了。」瑪莉說,「什麼事?」

「她回來馬上通知我。」我說︰「有要事找她。」

林士香踱到編劇室來,百般無聊,情緒低落。

「你怎麼了?」我問說,「沒事做?很難得的空閑,不好好利用?」

「你知道嗎?施,你知道我在想念誰?」他問道。

「誰?」

「方薇。」他用手覆額,「這一年來我一星期至少見她三次,我對她的臉已經習慣了。」

「她很快就回來,擔心什麼?」

「擔心?我擔心自己。」他出去了。

瑪莉說︰「他做什麼?發痴?」

「誰知道,發神經。」我說。

瑪莉笑,「方小姐走開十來天,他覺得見不到她不是好事,他開始發覺他們不是敵人,他對她其實感情微妙。」

我也笑,「會嗎?會有這種可能?」

「你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瑪莉笑。

我也笑,但是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笑不下去。

我繼續著我的開會生涯。制作部決定要開拍喜劇,我得動腦筋找編劇來工作。

美眷卻在大力修改家中的裝修。

她叫了人來糊牆紙,弄得家中一塌胡涂。

我很煩躁,「好端端改什麼裝修?」我問。

「人家不都是貼牆紙嗎?」她像個孩子似的。

「人家做什麼,咱們就得做什麼?」我瞪她一眼。

「自然,我們是群體生活的動物。」她理直氣壯地說。

我扭開電視機。

選台找到一個海洋生物的記錄片。

一群群的嗜喱魚在深藍色的海水中散開。

海蜇從來不需互相交談,從來不約會,從來不組織社會,沒有政府。多麼美麗高貴,自由自在。

我嘆口氣。

「你自從升職以後,很不愉快。」美眷說,「你有沒有假期?或者要休息一下。」

「說得也是。我們到台北去一次如何?」我問。

「我不要去台北,去東京也好過台北。」美眷說。

「為什麼?」我問。

「台北不矜貴。」她告訴我。

「那麼干脆去巴黎好了。」我笑說,「說上來多好听。」

「是呀,為什麼不?」她橫我一眼,「又不是認真貴。」

「明天記得提醒我看該劇集。」我說,「記得。」

「知道了。」

我拿起報紙。

「慢著,我們要請表哥吃飯。」美眷按住我的報紙。

「為什麼?」

「他要約任思龍,又沒名目。」美眷說,「所以把我們也找出來。」

「算了,謝謝,她請我我還不去呢,我還請她?」我說。

「是因為任思龍?」美眷笑問。

「是。」

「別這樣,她是女人,你不應該嫌她。」美眷說。

「我怕她嫌我,怎麼敢去?」我說,「明天我拿個假期才是正經呢。」

「我不管,這頓飯你是非請不可的了。」美眷說。

「你真多事,你還怕你表哥會娶不到老婆?」我不以為然,「你要撮合他們,你去好了。」

美眷說︰「你這個神經病。」她推我一下,笑了一笑。

我不在乎,只是請別叫我去與任思龍吃飯。

我把表哥約出來單獨談話,他喝啤酒,我吃冰淇淋蘇打。

我問︰「你真的愛上了任思龍?」

他微笑。

「你在政府身居要職,應該有很多女朋友。」我說。

他帶深意的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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