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終于在一次演講會上踫頭。
連環不十分肯定湘芹是否看見他,但是他曉得她記得他,女孩子通常不大會忘掉對她們壞的異性,這一點特性往往令好男人痛心疾首。
是他先過去與她招呼︰「湘芹,好嗎?」
林湘芹早就看見連環,她還是高估了自己,真沒想到震蕩感如舊。正在自憐,連環竟過來叫她,據她記憶所及,他還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以前他從不稱呼她,只用一個喂字算數。
湘芹無故淚盈于睫。
連環只當她冷淡他,也是應該的,許久不見,話不知從何說起。
對湘芹來說,這一刻卻緊接上次會面,當中沒有時隙,她終于冷靜下來,擠出一個微笑,輕輕說︰「我很好,你呢?」
她的眼神出賣了她,連環見湘芹仍然關心他,也有點手足無措。
相隔一年,兩個年輕人都以為自己老練了,成熟了,會得應付此類場面了,可是一踫頭,馬上敗下陣來,不知多麼尷尬窘迫。
餅一會兒連環說︰「湘芹,你功課越發出色了。」
湘芹連忙回答︰「哪里能同你比。」
話一出口,才覺得太客氣太浮面,不由得自嘲而笑,連環見她先笑,也松弛下來接著笑。
他倆離了隊走到一角。
這次才是真正關懷的問候,「連環,你好嗎?」
連環答︰「你是新聞系高材生,什麼都瞞不過你。」
「香氏官司大約不把你們家牽涉在內。」湘芹一直體恤人意。
「新聞界看法如何?」
「轟動之至,許久不見這樣包羅萬象的案子,來來去去不過是小型商業罪案,乏味之至,故此略作夸張報道。」
「你在法庭實習?」
湘芹點點頭,她班上有兩個同學打算以香氏爭產案做論文,跟到底,因看情形這場仗有得好拖,一找新證據便休庭半年,大家都有種感覺,這是一場不會完結,只有輸家的官司。
同學在一角叫︰「湘芹湘芹,還不來準備,輪到你了。」
連環微笑,「去吧。」
湘芹點點頭,畢竟長大了,已算把這次會面處理得不錯,足以自傲。
她有點希望他會約她,給了他幾分鐘機會,連環始終沒有開口,她也不覺得失望,輕輕說聲再見,便被同學簇擁而去。
不要說湘芹,連環都覺得奇怪,一直以來,他倆相敬如賓,連對方的手都沒有踫過,為什麼這次再見卻有舊侶重逢的感覺。
他沒有離開現場,找到一個柱子後的座位,欣賞湘芹演講。
她已不是當年那個小女生了。
外型、談吐,都無懈可擊,大方可愛。
連環直到她演講完畢才悄悄離開現場,覺得十分安慰,湘芹是那種被人引以為榮的朋友。
那日回家,連環看見母親正在端詳一張帖子。
連嫂想得到兒子的意見,因說︰「喜帖當然是紅色的好,你說是不是?」
連家已沒有親戚,連環接過來一看,只見正面寫著徐可立香寶珊宣布訂婚。
「大小姐與你同年,二十一歲,有自主權了,不過,遞帖子過來的卻是徐少爺。他人真好,沒有一點架子。香先生總算挑對了女婿,已經不叫我們辦事,薪水還是照發,卻之不恭呢。」
連環放下帖子。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嘩啦」重物墮地之聲,連環跑出去,發覺工人在他父親的帶領下,競在鋸橡樹的丫枝。
連環大急,「住手,你們在干什麼?」
老連慢條斯理答︰「不鋸掉不行,樹枝頑強有力,快要頂穿木牆。」
「不行,」連環把工人手中電鋸搶來扔地上,「不能鋸,我不準。」
老連不去理他,命令工人︰「鋸。」
堡人聳聳肩,照舊進行工程,當下木屑四射。
連環這才頓悟,莫非父親已經知道他的秘密。
只听得老連自言自語道︰「危險,懂得嗎?」
沒想到他的表現這樣含蓄。
連環卻仍然走向前去,同工人說︰「那一枝橫桿不過打窗前掠過,放過它吧。」
堡人看看老連,嘆口氣,說道︰「這是你的地,你的屋,你的樹,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心灰意冷地走開。
堡人只得爬下樹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連環只听得母親在前門喝道︰「走,走,走!再不走我叫警察。」
連環趕到那邊一看,只見十個八個小報記者正圍著他母親,有人拍相片,有人提問題,鬧成一片。
自從香氏案正式開庭以來,他們陸陸續續,三三兩兩過來按過鈴,借過電話,卻不似今日般大陣仗。
連嫂用手臂擋著刺目的閃光燈,急得團團轉。
連環最恨人欺侮婦孺。當下二話不說,回到二樓,用橡皮管子接好水龍頭,一開水喉,往樓下記者群直射。
那十來個男女嘩然,衣服濕透像似落湯雞,邊罵邊逃避,連嫂乘機躲進屋內鎖上門。
連嫂直罵︰「還算是知識分子呢,敗類,不擇手段,拖垮行家。」
但是門外人群已經散去。
連嫂問︰「他們說是為了工作搶新聞,一份工作真的那麼重要,人沒有自尊嗎?」
連環把氣呼呼的母親接在座位里,待她平息怒意。
老連出來說︰「不能怪記者。」
連環抬起眼楮,听他父親有何高見。
「審了幾個月,控方律師要力證香某立遺囑時神志不清,辨方律師卻指證香夫人不貞,太荒謬了,能怪人議論紛紛嗎?」
連環默不作聲。
「兩位小姐即時成為笑柄,給犧牲掉了,」他停一停,「大小姐已在看精神科醫生。」
「我比較不擔心她,徐少爺對她很好。」
連嫂掛念著香紫珊,這女孩子平常已經怪怪的。
老連嘆口氣,「這個家莫非受過詛咒。」
連環亦遭到騷擾,一些同學會用心癢難搔的語氣問他︰「你不是住在落陽路一號嗎?」
早上步行往學校,他老覺得有人跟蹤。
那人向他拍照,他過去抓住照相機,才發覺是個穿寬衣服的少婦,她急急呼叫,說的卻不是中文或英語,連環听出是日語,他十分震驚,沒想到此案已威震東洋。
這些都不足以使連環失眠,他可以應付。
使他輾轉反側的原因通常只有一個。
一听到窗外有微絲輕響,他便月兌口而出︰「阿紫?」
有時不過是只松鼠跳過樹梢。
即使是她,態度也已經變得令連環訝異、反感、害怕。
在銀白的月色下,她的臉更無一絲血色,她會輕輕地對連環說,「我跟徐可立講,叫他放棄香寶珊,站在我這一邊來,我會贏,我會得到父親所有的產業,我可以給他一切。」
連環如給人在鼻子上打了一記老拳,金星亂冒。
原來他們並不是朋友。
連環見過寂寞的小孩與玩偶開茶會,或對著洋女圭女圭訴苦,他在香紫珊面前,就是扮演著同等樣的角色。
他尊重她,而她不。
但是他仍然渴望看見她,即使她口口聲聲徐可立。
香氏的詛咒似漫延到連環身上。
他夢見自己背著香紫珊走一條獨木橋,橋下是萬丈深淵,他汗流浹背,戰戰兢兢,卻無論如何不肯回頭。走到一半,阿紫忽然掙扎著呼叫︰「你不是徐可立,不要你,不要你。」
步伐不穩,兩人齊齊墮下深谷。
連環喘息著驚醒,好不容易定下神來,頸後卻似有人淘氣地哈氣,麻癢麻癢,明知沒人,連環仍然轉過頭去問︰「阿紫?」
這樣的煎熬,他瘦了下來,身段仍算健壯,他父母已經警惕。
自學校回來,老連喚住他︰「徐少爺找你。」
連環一怔,簡單地答︰「我與他無話可說。」
餅一日,徐可立親自上門來。
他一臉笑容,「第三年的功課不應該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