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佳上只得笑。
薔色說︰「這種畫,自未成名年輕畫家處以一百數十元買來,轉手賺十倍。」
「做生意嘛,有燈油火臘需要兼顧。」
他把畫拆開。
畫中人同薔色幾乎一模一樣。
穿著深藍外套、白色襯衫,倦慵地看向窗外。
另一張是低頭看書的側面。
薔色訝異,看署名,右下角只見兩個英文字母,噫,是費祥興。
薔色不語。
是充滿愛意的兩幀寫生。
薔色一直不知道他會繪畫,也不發覺他已將她記錄在筆下。
不過生意人畢竟是生意人,畫好了,放在店里賣,能賺錢千萬不要放過,賠本生意千萬不要做,回報率低的投資需即刻縮手。
所以他立刻搬了家。
薔色放心了。
他與她,都會沒事。
說真了,都是十分有保留的人。
薔色坐下來松口氣。
她雙目紅腫漸漸褪去,面孔向著窗外的她就是畫中人。
「我勸你把書讀好。」
薔色淒涼地微微笑,「綺羅去世給我的啟示是,也許凡事不宜拖延,否則就來不及做。」
「所以你覺得要迅速結一次婚。」
「是。」
「為何又悔婚?」
薔色不語。
「覺得內疚,對不起人家?」
薔色嗤一聲笑,「哪里有這樣偉大,是我發覺無法與他親熱。」
利佳上一征。
「我心中始終只有一人罷了。」
「那人是誰呢。」
「你又何必問。」
「但說不妨。」
甄薔色剎那間恢復了佻皮本色,答道︰「主耶穌基督。」
利佳上看著她,「那男孩應當慶幸他離開了你。」
「胡說,他會一輩子想念我。」
「因為你待他壞?」
「不,我待他十分公平。」
「所有刻薄的老板也都那樣說。」
他倆凝視對方。
都知道再也不會找到更愛的人。
「當你廿一歲,不再受石律師監護,又能獨立自主的時候,再決定結婚未遲。」
薔色低聲說︰「多麼浪漫,這是向我求婚嗎?」
利佳上輕輕答︰「你我均知那是沒有可能的事。」
薔色不出聲。
「我們在一起經歷過太多事情,彼此太過熟稔,雖無血緣,也似我真繼女,我嘗試掙月兌枷鎖,終不成功。」
薔色仍然沉默。
「當我看見你之際,你只得十二歲……」
那雙晶瑩的大眼楮已經常常偷窺他,叫他心驚。
他總擔心有事會發生,可是二人相安無事。
是他建議把她送出去留學。
綺羅亦實時明白這是一個好主意。
等薔色大一點,當必定明白三人之間的關系。
「我希望你願意讓我永遠照顧你。」
薔色微笑,「好呀。」
「語氣中請稍微加些誠意。」
「好——呀。」
「還是不夠。」
薔色伸手過去,用手臂搭住他的肩膀。
她常常看見綺羅那樣做,好讓利佳上雙臂圈住她的腰身。
薔色向往這個姿勢,它充份顯示了男歡女愛。
可是利佳上並無把手擱在她腰上的意思。
他告訴她,他將轉到新加坡去教一年書。
「抽空來看我。」
「有直航飛機嗎?」
「一听這句話,就知道不打算來。」
薔色低頭,「避得太遠了。」
「由此可知我對自己的意旨力越來越乏信心。」
「不,你根本毋需控制什麼,太謙虛了。」
利佳上無話可說,便道︰「來,吃飯時候到了。」
薔色忽然吟道︰「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飯。」
利佳上大表詫異,「這古詩你自何處學來?」
「一個人也不能永遠不長進。」
利佳上不由得笑起來。
那一次之後,薔色便與他疏遠。
一個住在紐約的少女如果要令自己非常繁忙,那還是有辦法的。
她很快找到新的嗜好、新的朋友、新的歇腳處。
畢業那一天,石志威律師來觀禮。
這個老好人感動得眼楮紅紅。
穿著學士袍的薔色伸個懶腰,「早知老得那麼快,就不讀書了。」
「這是什麼話。」
「媽媽泉下有知,必定安慰。」
「這才象話。」
薔色低下頭。
「為什麼不讓利教授來觀禮?」
「他整天在大學里改博士論文,哪里在乎。」
「這是我听過至壞的推搪。」
薔色訕笑。
「你不想見他?」
「人家會說話。」
石志威點點頭,「長大了,明白事理了,忌諱一點也是好的,利教授此刻在學術界頗有名聲,外頭一直傳他同繼女曖昧,那是有損害的。」
石律師的想法絕對代表全世界人的意見。
薔色低下頭,「你知道我們一年也見不了幾次面。」
「可是街外人不明白。」
「我何必叫他們明白我。」
石志威笑,「我年輕時也那樣想,可是,人是群居動物,若想生活愉快,還需爭取大眾了解。」
薔色伸手去替他整理領帶,微笑道︰「石律師說的,都是金石良言。」
石志威看見雪白一雙小手伸過來,不禁凝視,世上竟有那麼漂亮的縴指。
他停一停神,咳嗽一聲,「我有點文件給你簽署。」
「有關什麼?」
「有關陳綺羅給你的遺產。」
「我已畢業,我打算找工作,我可以養活自己。」
「這是綺羅心意。」
「我會成為富女?」
「不見得,但你會相當寬裕。」
薔色說︰「我真正的母親說不定又會聞風而來要錢。」
「許久沒听到她的消息,你不必過慮。」
「她此刻在何處?」
石志威一怔,「我不知道,你想見她嗎?」
「不不不。」
「她可能在加拿大,說不定住馬來西亞,也許居荷蘭。」
去去去,去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見面。
「這是利教授托我帶來的賀禮。」
扁長盒子,一看就知道是只手表。
薔色打開一看,「太名貴了。」
「可不是,美金六萬多,我同他說,不適合少女。」
薔色把手表戴上,「可是,我已是年輕婦女。」
他倆到俄國茶室吃午餐。
「有男朋友沒有?」
「還在找。」
「心目中有些什麼條件?」
薔色笑了,「一點條件地無,希望他像個男人吧。」
「真的,」石律師怪同情,「此刻一輩男生都陰陽怪氣。」
她在文件上簽了名,從此可自由動用陳綺羅的遺產。
回到家中,翻開手表來看,表肚上刻著字樣︰薔色畢業志慶,利,年月日。
承繼了陳綺羅的遺產,也承繼了她的命運。
現在什麼都有了,卻已失去了至寶貴的童年,但願她可以往時間隧道里鑽,走回頭,同十二歲那個手長腳長的孤女說︰「我來照顧你,我必定會對你好,因為你即是我,我即系你。」
可是現在她已經廿一歲了。
已有某參議員聘請她擔任助選團成員,薔色需遷往首府華盛頓工作。
那真是一個新天地。
甄薔色開始覺得人生可能有點意義。
她非常出鋒頭,人漂亮聰敏年輕,又具專業知識,很快受到注意,電視台向她接頭,希望她參予主持節目。
那樣忙,對前事漸漸淡忘。
五月一個周末,參議員開園游會,她忙完一陣子,坐在紫藤架下喝香檳,猛一抬頭,看到一個高大的年輕人向她走來,她怔怔地朝他看,他使她想起一個人。
他穿白衣白褲,白色馬球上衣領子只敞開一點點,可是已可看到茸茸的汗毛。
她笑笑,喝一口酒。
那年輕人走過來,笑問︰「你可是看著我?我是伊安麥考利。」
薔色知道這個名字,在華盛頓,人人知道人人。
她微笑,「你家族對你抱負甚高,你不宜結識有色人種女子。」
「多謝操心,可惜我已過廿一歲,你是著名的甄薔色吧,或許你可給我忠告,我打算學中文……」
他令她想起一個人。
在這個美麗的,櫻花盛放的五月天下午,她心思飛出去老遠。
就在那個周末,她偕他到康納的克老家農莊去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