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客熟絡地說︰「你放學了。」
薔色要隔一會兒才說︰「你好。」
「大家好,陳綺羅什麼時候回來?」
「你們約好幾時?」
「五時半。」
「也許交通擠。」
「那,應該早些出門呀。」有點不耐煩。
薔色坐下來,看著她,「你,一直在本市?」
「不,我已移民澳洲悉尼。」
薔色點點頭,「這些年來,一點消息都沒有。」
她笑道︰「也不會有人想念我吧。」
薔色張開嘴,想說什麼,又閉上嘴。
輪到她反問︰「你一直住這里?」
薔色點頭。
「生活不錯呀,比跟著我強多了。」
薔色提醒她︰「父親已經去世。」
「我知道。」
薔色提起勇氣,「你可是來帶我走?」
方女士一愕,「呵,不,走,走到哪里去?」
薔色本來還抱著一絲希望,听到她如此反問她,心中一涼,連忙低下頭。
她鼻子發酸,說不出話來。
接著,方女士說︰「我听見他不在了,前來接收遺產。」
薔色退後三步,這才真正看清楚來人。
像,像得不能再像,連鬈發都遺傳自她,面形,身型,都大小同異,可是,她的雙目含一股精悍之氣,把薔色擋在一個距離之外。
並且隱隱帶著納罕,什麼,你想什麼,帶你走?
「你在這里生活得很好呀。」
薔色鼓起勇氣再說一遍,「可是,我父親已經去世。」
對方似不能領會她的意思,「看你的衣著就知道了。」她像恭唯陌生人,「多合身多舒適。」
薔色完全靜下來,她從未想過與生母重逢會是這個情況,她以為雙方至少會沉默地流下眼淚,可是她居然絮絮閑話家常,不讓薔色有開口機會。
正在這個時候,大門打開,薔色抬頭一看,松口氣,是陳綺羅回來了。
她身邊還跟著一位穿西服拎公文包的男士。
綺羅一臉笑容,一進門便向薔色招手,薔色走到她身邊,她輕輕問︰「你還不去做功課?」
把薔色撥到身後,似保護一只小動物那樣。
然後,她才過去與客人握手,「是方國寶女士吧,我來介紹,這位是石志威律師,對不起我回來遲了,叫你久候,下次大駕光臨,請早些通知我。」
看一看茶,吩咐佣人︰「換熱的龍井上來。」
兩位女士面對面坐下。
這時,薔色已退回自己臥室,可是客廳外頭的聲音可以听得到。
——「我來接收甄文彬的遺產。」
「甄文彬沒有遺產。」
「陳小姐你開什麼玩笑!」
「所以我請了石律師來,他可以給你看文件,他願意向你擔保,甄文彬沒有遺產。」
「這幢房子呢?」對方驚呼。
「這幢公寓是我五年前所置,那時我還沒認識甄文彬其人,石律師會清楚向你交待。」
石律師站起來,「方女士,請隨我到書房,我會解答你的疑難。」
方氏霍一聲站起來,一臉不忿,咚咚咚跟律師進書房去。
薔色坐在書桌前,垂頭緊緊握住雙手。
綺羅端著蛋糕與牛女乃進來。
「怎麼了?」
薔色的頭垂得更低。
綺羅嘆口氣,輕輕說︰「她把你當陌生人,也只有好,互不相干。」
薔色仍不出聲。
頭垂得那樣低,綺羅把手擱在她後頸上,「她來看看有什麼遺產,也不過是人之常情。」
甄文彬唯一遺產便是甄薔色,為什麼她不要她?
「石律師會向她解釋一切,她還是特地乘飛機前來的呢,個人環境並非富裕,在悉尼一間中國菜館里做掌櫃。」
薔色呆呆地听著。
「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像我,從來沒有思念過那班親戚,不知多輕松。」
可是,薔色覺得羞愧。
綺羅勸道︰「她是她,你是你,你不必為她行為負責。」
書房門打開,方國寶女士大聲而急躁地說︰「這些年來,甄文彬一毛錢也沒剩下?」
律師聲音很清晰︰「我已交待得一清二楚。」
方女士頓足,她似斗敗公雞似跌坐在沙發里。
綺羅站在門口看著她。
餅片刻,她抬起頭,「你是否一早已把一切產業轉到自己名下。」
「你知道沒有這樣的事。」
方女士很頹喪,「我問同事借了錢買飛機票來。」
綺羅立刻對石律師說︰「把那筆款子算給方女士。」
薔色不相信她會接受。
可是親眼看著方女士把支票唰一聲收入手袋。
薔色忽然微笑,她終于心死了。
她相信人窮志短,財大聲粗這兩句話,可是問人借飛機票趕來爭前夫的遺產,純屬貪念,與貧瘠無關。
人窮了,志不能窮。
她大口吃蛋糕,毫無忌憚,統共沒有自尊,擦過嘴,沮喪地說︰「白走一趟。」
石律師是一個沉著的中年人,這時,雙目不能控制地露出厭惡的神色來。
薔色覺得這種目光就似射到她身上一樣,無地自容。
然後,方女士沉醉在失望中,看也不看薔色,就自顧自走到大門口。
綺羅同石律師說︰「勞駕你送她一程。」
石律師斷然拒絕︰「我還有事。」
佣人開門,讓方女士出去。
石律師松口氣,「幸虧帶齊文件。」
「我們告訴她的,都是實話。」
石律師聲音低下去,「我替薔色難過……」
「不必,薔色有的是前途,她的生活還沒開始,我替方女士難過才真,她前來領取遺產,一進門就看到完全屬于她的瑰寶,可是她視若無睹,竟是個亮眼瞎子。」
薔色知道繼母口中的寶物是她,不由得流下淚來。
石律師說︰「本來,你囑我向她提出正式領養手續——」
「不必了,免她拿腔作勢,薔色很快到廿一歲有自主權,你看,現在由我白白得到世上最有價值的產業。」
「綺羅,你真的那樣想?」
「是,我自幼同薔色一樣,是個在家族中被踢打的角色,我在她身上看到太多自身的影子,我想為她一盡綿力。」
「這是很難得的一件事。」
「加雙筷子而已。」
「仍打算送她往英國寄宿?」
「我會與她商量。」
石律師笑,「希望她喜歡打曲棍球。」
「讓她學好詠春拳才去,有洋童難為她,可以還擊。」
石律師吃驚,「以暴易暴?」
「保護自己而已。」
片刻,石律師離去。
綺羅見薔色仍然躲在臥室之中,不禁詫異,「倒底還小,這樣一點事就抬不起頭來?將來你才知道,世上不知還有幾許尷尬之事。」
「可是,那是我的生母。」
「咄,我的半兄半姐,坐在一起何嘗沒有足足一桌。」
「但生母——」
綺羅靜下來,「再計較與你何益?」
「她竟把我丟在陌生人家中。」
「我是陌生人?」綺羅的聲音大起來,「我是陌生人?」
「不不不——」
「這下子你得罪了我,後患無窮。」
薔色雙手亂搖,忽然放棄,放聲大哭。
像極小極小之際,在百貨公司里迷路,不見了大人,彷徨恐懼淒涼到極點,除了哀哀痛哭,一點辦法也無。
門鈴一響,利佳上來了。
「都走了嗎?」
綺羅笑,「你叫什麼絆住?遲到個把鐘頭,幸虧和平解決,毋需勞駕你出力。」
「她有無帶走薔色?」
薔色一怔,沒想到他第一句問這個話。
「沒有,薔色同我們在一起。」
「送出去寄宿吧。」
「她要找她,你也不能不讓她見她。」
薔色低聲說︰「我願意出去寄宿。」
綺羅頷首︰「那也好。」
這一句話叫薔色在約克郡一間私立女校逗留了三年。
她學到的東西之多,非筆墨可以形容。
像華裔叫清人,像約克布甸是一堆面粉,像用詠春打女同學要記一次大過,像打人之後誰也不敢惹她,像一整個秋季日日下雨人的身體似要長出青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