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族已控制了我們。
想也沒想過可以同一對夫妻同住,太不方便了,一向喜歡穿一條牛頭短褲在屋里走來走去,有女同屋,太煞風景。
「從沒見過你這麼勤力。」他眼楮瞄了瞄打字機。
「佳期訂在何時?」
「她要到九月份才有空。」
「你呢?」
「隨時可以。」
他比她重視這頭婚事。
「你不喜歡她,是因為她過分重視事業。」
我喜歡她,只是認為她本末倒置,海倫做的是一份牛工,隨時有人頂上,薪水豐厚,卻不算事業。
我不敢把純粹私人的意見說出口。
「她是一個非常神氣的女子。」我拍拍大哥的肩膀。
新女兒國的公民帥氣、霸氣、傲氣,而且具朝氣及才氣。
我很為她們這種氣質震驚,但大勢所趨,不由小男人們不屈服。
忍不住同大哥說︰「盛國香待我不錯。」
「這是好消息,我想開學後她會照應你。」
「我有種感覺,她對我……有點曖昧。」
大哥一怔,隨即仰起頭哈哈大笑。
我瞪著他。
「我有沒有听錯,兄弟,太陽把你曬昏了,人家有名譽有地位有學問的有夫之婦,何用在一個黃毛小子面前耍花樣。」
我用手臂枕著頭,沉默良久,惆悵地想,也許是幻象,也許心底下太渴望有這樣的事發生,疑心生暗魅,巴不得可以弄假成真,成全我的心意。
是,是這太陽,大哥說得對,現在己不作興怪蟟會,總得找個替身,就是金色的太陽吧。
「別做出失禮的事情來。」大哥告誡說。
早曉得就不同他透露心事,他什麼都不懂。
星期三,見到盛國香。
她問︰「去游泳嗎?」
原來要出海。
她帶著小施峰及更小的施峻。
我多心了,深深的失望。
幾乎沒半眯雙眼挺胸而出一一引誘我,為什麼不引誘我。
游艇會停著租來的船,三位女性同一位水手,以及我,帶備一大箱食物出海。
套句文藝小說抄來的形容詞,太陽簡直要把我們曬成片片干癟的金葉子。
問施峰︰「你爹爹呢?」
「到公司開緊急會議。」
「可是要開拍新影片?」
「應該是。」
盛國香說︰「很難得找到空檔與她們出來一趟。」
我很浮很敷衍地說︰「你忙嘛,身兼數職,不容易周全。」
太沒有意思了,我走到甲板,躺在帆布椅上,閉上眼。
為什麼不說出心中的話,頭一次覺得自己像只衣冠禽獸。
船停下來。
盛國香對孩子們說︰「別在這里游泳,附近有水母出沒,一會兒駛到干淨地方才放心地玩。」
她取出工具,竟是來找標本的。
這個可愛的工作狂,我想我是完全錯了,像她那樣純真的機械人,說什麼也不會刻意安排私情幽會,我溫柔地看著她,我錯了。
施峻拍手,「媽媽下海去捉海蜇。」
我說︰「我也下水。」
盛國香詫異地說︰「你還是站干地里的好,這帶發現僧帽水母。」
「藍天白雲,可否叫人做這苦差?」
「這是一種享受。」她更正我。
盛國香穿上手套,配上潛水器,拿著工具與玻璃瓶,一個背翻便下水。
施峰在一旁說︰「海蜇的觸手是武器,上面有許多刺細胞,細胞中有刺絲囊,放出刺絲,螫進敵人體內,放出含有腐蝕性的毒液。」
她什麼都懂。
但是我路遠迢迢出海來,並不是為了學習有關水母的一切。
盛國香隔數分鐘浮出水面,與我們交談。
我在甲板上看她。
她是那麼健康活潑,只有那種在河濱中荔枝樹下與水牛共浴的頑重,才會有類似的活力。
目前大城市中莫論男女老幼,全部奄奄一息,蒼白疲倦,幾時見過這樣的人。
潛下去好幾次,她失望地說︰「什麼都沒有。」
我忍不住,「真想在這透明碧波中浸一浸。」
「下來吧。」
我穿著粗布褲就跳下水。
兩個小女孩歡呼著。
我伸手招呼她們,剛在這個時候,背脊一陣麻痛,好像吃了一記鞭子,伸在半空中的手臂僵住,慌忙中喝了一大口海水。
盛國香叫︰「水母一一」
她游近我身邊,硬生生把觸須自我背脊扯開。
我痛人心肺,手足痙攣,直往水晶宮沉下去。
盛國香連忙托住我。
她叫︰「施峰,把浮泡擲下,快。」
我想我已口吐白沫。
神智還是清醒的,只見盛國香用浮泡套住我,一手抓住瓶子,引水母進瓶,然後立即吩咐水手拉我上船。
臨危不亂,真是一流。
她們都來看我背上傷口。
我痛得眼冒金星,靈魂升華,忍不住申吟,可嘆智勇雙全,敗在水母手下。
施峰關心地問︰「是不是很可怕?」
盛國香說︰「傷勢嚴重,快快送醫院。」
她冰涼柔軟的手按在我皮膚上,唉,即時有消炎鎮痛之效。
幸虧她們沒有取笑我。
每隔五分鐘小施峻偷偷問我一次︰「你會不會死?」充滿同情。
盛國香說︰「對不起。」
「手腳不靈是我自己的錯。」
「要不要看看它?」掩不住興奮的神色。
施峰捧著瓶子進來。
它是只半透明美麗的動物,觸須長長垂下,似幽靈。
她陪我到醫院敷藥,孩子們先回去。
我問醫生︰「會留下疤痕嗎?」因為一向皮光肉滑。
盛國香笑。
完了,什麼形象都失去,美人救狗熊都上演過,還有什麼希望。
晚上,我得趴在床上睡。
半夜,發起燒來,老哥急忙找醫生,醫生不肯理會無名腫毒,又知會盛國香趕來。
情況比想象中嚴重,鬧得筋疲力盡,吃了藥就迷迷糊糊睡。
睜開雙眼,已經天亮,听見有人聲,便同老哥說︰「給我一杯水。」
回話的聲音卻屬于盛國香︰「沒事了?」
我轉過身子來,怔怔地看著她,「你還沒走?」
她很內疚,「沒想到你的血液對僧帽水母的毒素有如此強烈的反應。」
「也可能是中暑。」
「不該叫你出來。」
「不要緊,下次往南極考察的時候,別忘記叫我。」
「醫生稍後會來復診。」
我喝干杯子里的蜜水,中國人相信蜜是解毒的。
室內一片靜寂,我不再搞笑。
沖動地認為傷得不夠嚴重,否則氣氛當更嚴肅一點。
她靠窗戶站著,並沒有說話,直至林自亮回來,她交班,離去。
林自亮同我說︰「她真的年輕,你有沒有發覺,現代女人像是不會老似的,反而中年男人都大眼袋黑眼圈,有須的像賊,沒須的像太監,什麼原因?」
「嗄?」
「真是女性的世界了。」
「哦?」
「沒想到會被她們咬緊牙關闖出局面來,一定吃了不少苦。記得我們小時候,女性職業的範圍是做售貨員與秘書,任官小教師已經了不起。你看現在,官場商場什麼地方都有女性帶頭,七十二行,行行都有出性,男人緊守崗位,沒有突破,反而顯得中庸,你說對不對?」
我忽然問︰「你覺得盛國香是不是英俊?」
大哥怔住,「給你一說,倒有這種感覺。」
以後,形容一個人優柔寡斷,也許不再用婆婆媽媽,而稱之為公公爸爸。
盛國香絕對英俊。
「你,凡事要適可而止。」
我白他一眼,「不知所謂。」
背脊上留下一條疤痕,淡淡的白印,約半公分寬,蜿蜒而下,形成圖案,似一個橫愛司。
將來總會消失的,無論什麼事都經不起時間的浪淘沙,但此刻,它是心頭上的烙印。
我嘆口氣。
應邀參觀了水產系十五個實驗室,這些設備既是學生實習的場所,又是教師及研究人員的基地。來到水產系海洋動物標本室,只見各種魚類蝦貝藻千姿百態,琳瑯滿目,仿佛走進海底龍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