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白我一眼,悻悻然的說︰「難怪你媽媽當初氣成這樣,我看你真是軟硬不吃,獨獨吃他那一套!」
我替她關上了車門,「你還是回家做你的賢妻良母去吧。」我在她臉上吻了一下。
她一怔,「我的天,這是什麼,洋親熱?我受不了的。」
我笑,「去吧。」
回到家里,媽媽說︰「行李都替你整好了,過磅五十多公斤,真虧你的。那把古劍你哥哥很喜歡,一件大衣也合我的意,你爸爸那只皮夾子太貴了一點。我看你這些年在外邊,正經的東西一點也沒有置,還是那幾件外套,幾年前我替你買的。破破爛爛的一大堆,有兩只金十字架,大倒是很大,也不知是真金還是破銅舊鐵——」
我放下飯碗,「媽媽,是真金的,九K金,貴得很。」
「——好,還有一張外國女孩子的放大照片,是女明星嗎?長得倒好看,那眼楮綠得可怕的,頭發倒是有點紅,真合了我們中國人一句話‘紅顏綠頭發’。」
「那是我女同學。」我說。
扮哥說︰「照片上倒寫得極親熱,給我最親愛的辛蒂情人,丹妮爾XXXXX,一共五個X,都是熱吻。老實說,叫我到外國去,這種熱情受不了。別以為她對你一個親熱,轉眼又和別人好去了,我吃不消。」
他停一停,「不過有女孩子對你這樣,也證明你人緣不錯。兩個女人的友誼,倒是值得的。」
我在喝湯,含糊的說︰「她很美,丹妮爾,全校最美的。」
扮哥點頭,「難得的是高而且苗條,不容易。」
媽媽問︰「听說她們很隨便?阿狗阿貓她們都跟了去?」
我笑,「誰叫那些阿狗阿貓去勾搭她們呢?我倒喜歡外國女孩子,爽快,而且美的是真美,沒有化妝做作。」
扮哥抗議說︰「媽媽,你听辛蒂這種口氣!」
媽媽說︰「她是一向這樣放肆的。你做哥哥快給她介紹一個朋友,早早結婚,把她交給丈夫管,我們好了一件心事。我的天!」
我反駁︰「剛回家就說這種話給我听,真叫人心寒。」
他們都笑了。
吃完飯,我有點累,回到房間里,打開了化妝箱,我呆了一呆,我知道媽媽把我的東西都細細翻閱過了,她盡量恢復了原來的樣子,但我還是知道她翻動過了,她這個毛病是一輩子不會改的。我有什麼把柄可落在她手里呢?我苦笑。我在化妝箱里找到了我的安眠藥瓶子,拿了兩粒用水吞下。靠在床上,點著煙,我真疲倦了。
扮哥敲了敲門進來。
「還是抽煙?」他問。
我點點頭。
他又拿起我的藥瓶,申吟一聲,「你那安眠藥還沒有戒掉?」一邊搖著頭,「你打算幾時改?」
我彈彈煙灰,「媽媽幾時不把我當賊辦了,我就都戒掉。」
他說︰「你偏偏做賊樣,怎麼好怪她防你?」
「開頭是她先懷疑我的,我為了報答她的不信任不尊重,就故意做賊,怪我嗎?」
「真是惡性循環。」哥哥笑,「如今你也一把年紀了,算了,她總是愛你的。」
我呼出煙,「誰知道?為人父母,不過是為了滿足領袖欲,孩子們如果不照他們的命令進退,便屬不孝,除了哪叱與我,誰肯背這黑鍋?」
「听听這口氣!」哥哥搖頭笑嘆,「我說你一點也沒有救的,去了這三年,原以為你有進步了,誰知還是如此,你算幫幫我忙,答應我兩件事。」
「太難了。」
「沒有難的,頭一件,吃了安眠藥不能喝酒。第二件……不要見堅了。」
「太容易了……不過堅,堅是誰?」我問。
扮哥太滿意了,「好,辛蒂,不枉我偷偷寄匯票給你。明天我介紹一個好的男朋友給你。」
「罷咧!」我扁嘴,「你們那‘好’的男孩子,全是呆大,十勿全,我還是一個人來得太平點。」
「他明天晚上來吃飯,你愛見就回家來,告訴你!他極漂亮的,打燈籠沒處找的人材。」
「既然如此,怎麼沒主兒?」我問。
「人家眼界高。」
「眼界高不一定看中我。」我說。
「只好希望他一時胡涂,鬼迷心竅,偏偏看上了你,也是有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只好為一為自己的妹妹,害他一害了。」
我只好笑了起來。藥有點發作了,我覺得眼楮沉重。
他說︰「明天好好打扮一下。唉,你看你那樣子……」
我睡著了,雖然睡著,還听見他的埋怨,他的理論,恐怕他的意見也就是父母的意見,他們都覺得我出去三年,又得了文憑,回來應該整個人發亮光,神聖元比,發覺我還是那副德性,甚至可能更壞了,當然有點失望。
所以,這世界要滿足人是難的。
第二天我醒來得遲。
躺在床上,我把我的將來計劃了一下。找份工作,租一層房子,搬出去住。因為房租貴,所以要找一份好的工作。
與父母同住一個地方,但不是同一間屋子,要見面可以見面,不見可以不見,那是最理想的。
然後呢?
然後要節食,要買一堆好的衣服鞋子,買一部車子。
再然後呢?
我想不出有什麼可做的了,男人還可以,討一個老婆,我做什麼?做人就是這樣,該做的都做了,之後就沒有什麼意思。沒有戀愛要戀愛,沒有文憑要考文憑。經過了不過如此。
我嘆了一口氣。起床。
我又從頭到尾的把自己洗了一遍,然後整理一下東西。我把丹妮爾的照片藏好。把昨天那套爛牛仔衫褲包妥,隨時送給莉莉。打量一下房間,覺得沒有什麼可添的,一切都十全十美得很。
媽媽在一只花瓶里插滿了姜花,香啊,我心里是這樣的哀傷絞痛,她愛我呢,但是她不明白我。她不明白我。我始終要離開她,我無法留下來。難道母親與女兒的關系就終于此嗎?
我換上了另一條粗布褲,一件襯衫。洗了臉刷了牙。
媽媽推開房門說︰「辛蒂,莉莉來看你呢,叫我不要吵醒你,來了一個多鐘頭了。」
「呀。」我連忙站起來。「為什麼不早說?」
媽媽看我一眼,「辛蒂,不要穿這樣的衣服,回到了家,總得穿得好一點,這算什麼呢?」
「這是我最喜歡的衣服。」我說,「媽媽,衣服有什麼關系呢?」
「既然沒有關系,穿一條好一點的裙子。」
我低下了頭,看看雙手。我不在乎一條裙子。媽媽不知道我,我不再是她的寶貝了。我不是一個孩子了。連一條粗布褲都刺激她,如果她知道我在外國的生活,我的生活,她會怎麼樣?
莉莉在這個時候推門進來。
「醒啦?」她問。
我點點頭。「坐下來。媽媽,莉莉要與我說幾句話。」
媽媽走了,她替我們掩上了門。
我自大衣袋里掏出了煙絲,卷起來,吸一口。
「也不吃早餐,就這個樣子。」莉莉說,「第一件事是吸煙。」
「這不是姻。」我說。
她睜大了眼楮,「不是煙,難道還是鴉片不成?」
「你別理。」我坐在床上,不與她說明。
「至少笑一下。一萬里路學成歸來,愁眉不展,真是少見,你這個人!」
「我沒有得到我要的東西,莉莉。什麼都沒有意思。」
「你也見過世界了,你也見過人了,難道堅是你惟一要的東西嗎?」她說。
我蒼白的笑,夾著香煙的手指指著她,「你再也沒說錯的,他是我一生中惟一要的東西。」
她垂下頭,「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
「沒有關系,什麼也沒有關系了。想想看,想想做人有什麼意思,不如意的事這麼多。有幾個像你,莉莉,結了婚,有孩子,丈夫愛你,你愛丈夫,一輩子有了著落,不用擔心。有幾個人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