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也是事實。
「醫生不好做吧。」她輕笑。
「是。」
「你悶壞了?」定華反而倒過頭來安慰我。
「定華,不必理我,我希望你不但健康,而且快樂。」
「星路,你的病人,未必不快樂呢。」
「這樣說太殘忍了。」
她默認。
「再見。」
「星路,我們是相愛的。」
我笑著掛電話。
我們當然相愛,二十年感情的投資,非同小可。
才放下話筒一分鐘,立刻又響。
我發覺話筒是溫暖的,拿在手中太久了。
「電話得不到休息是會炸開來的。」那邊冷冷地說。
是太澄。
人永遠是這樣的,人家做同樣的事會得引起絕對不良效果,他做就不會,斷然不會,說不定還造福社會。
我忍不住笑起來。
「很好笑嗎?」
「你讀完那些情書沒有?」我間她。
「咄!」
「是畢加索寫給瑪莉蒂列茲的情信,令你向往?」
她說︰「有人寫這樣的信給我,欲火焚身也是值得的。」。
火燒到她身上的時候,她就不這麼想了。
但此刻即使說破嘴皮,她仍然不會相信。
「其實你的偶像是個普通人,如果他不是那麼出名,那麼有才華,•以及那麼有錢,你就會覺得那些情信肉麻不堪。」。
「這是不對的,所以說你是一個俗人。」她不悅。
我打一個呵欠。
「與我說話就瞌睡。」又來一技冷箭。
周旋在一個紅顏知己之間,並不如一般人想象中那麼愉快。
「他這樣寫︰‘在我狗般的生涯中,能夠與你吃飯;是惟一的樂趣。’」
表才相信這是他惟一的樂趣!藝術家總是夸張,一點點挫折說得苦海無邊,太澄也就是這一號人物。
「文才是好的。」
「‘狗般地生涯’……」太澄擊節贊賞,「唉,有時我想,狗還比我們強呢。」
「大澄,你這樣說就太不公平。」
定華要做白痴,太澄要做狗。都是天之驕子,一味申吟,唉,這群人到底是怎麼搞的。
睡在療養院中的言聲不會這樣抱怨,我長長嘆息一聲。
「你又有什麼煩惱?」她問我。
「太澄,」我說,「我想休息。」
「饒你這一次。」她意猶未足地掛斷電話。
我的媽,累得我!
終于再取出我的寶書《天龍八部》,但雙眼已經睜不開來,屎。一切寶貴的私家時間就讓這些女人糟蹋得淋灕盡致涓滴不剩。
可是這二十年來,我居然一貫容忍地與她們維持這樣的關系,不可謂不是異數。
我睡了。
做一個極奇怪的夢,要搬到一所新房子去,把地方全部打通作為一問大房。莫名其妙,居然把它裝修成淺紫色,可是你別說,淺紫的細花牆紙配乳白天花板不知多美,我開心得很,在空屋中打轉。
鬧鐘又把我叫醒,前生我與它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還清清楚楚記得夢由新屋那個間隔起,大床放在大書桌旁邊,一列衣櫃,音響設備前有兩座位沙發,地毯是藍灰色的,小小的露台上養著白鴿,晾著我心愛的威也納襯衫。
這麼清晰的夢境真是少有。
我依依不舍地掀開被子起床。
我不夠時間刮胡子,只好用電須刨一邊走一邊操作。
到了醫院每個人用特殊的眼光看住我,仿佛我面孔上開了花。
發生什麼事?
我對牢鏡子,仔仔細細地看自家的面孔,只見皮色紅潤,雙目明亮,沒有什麼不妥。
我略略安心,進人休息室。
鄭醫生看到我,「早。」她說。
「早。」
「恭喜。」
第五章
我一點頭緒都沒有,恭喜?「加薪水?」
「裝羊。」鄭醫生笑罵,「一切都登在報紙上,清清楚楚。」她將一張報紙摔過來。
我低下頭,一眼看見斗大標題︰朱雯定下月嫁宋姓醫生,近日忙縫制婚紗及籌備酒席。
還有一張我與她合攝的照片。
我臉色發紫。這,這,這從何說起?
鄭醫生問︰「沒有這件事?」
我說︰「絕對沒有。」
「那麼這消息是如何傳出來的?」
「我不知道。」我拿著報紙,手簌簌的抖。
「你要叫你女朋友說話小心點,專業人士要有職業道德,你的名字老與這種緋聞連在一起,于名譽不太好。別以為只有女人才得注意名譽,男人也一樣,這樣下去,恐怕沒有好的女孩子敢近你的身。」
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千萬別以為明白你的人總會明白,天下明事理的人極少極少。」鄭氏停一停,「這次你付出的代價可大了。」
這是金石良言。
我問︰「我能做什麼?」
我又問︰「我能做什麼?」
「做什麼?千萬記得什麼都別做,事實勝于雄辯。」
「可是人家會誤會我——」我著急。
「人家不會老記得你。」她笑著拍拍我肩膊,「幸虧如此,不過這一兩天,也夠你受的。」
「教我怎麼應付?」
「不要解釋,人家問你,你裝沒听見,這就沒事。」
「不大好吧。」
「你听不听?不听就別請教我。」
我已經嚇得面無人色,趕快抓一只浮泡再說,當然言听計從。
這一個上午,大約有二三十人對我的「婚事」表示興趣。
他們的意見紛壇︰
「以後看電影不用票子了。」
「朱雯真人美不美?有人說她怪瘦小的。」
「據說她的財產是八位數字。」
「宋醫生很快會自己開診所吧?」
「你們真的是青梅竹馬?」
「婚後朱雯會不會息影?」
「恐怕是宋醫生息診吧,哈哈……」
「什麼地方渡蜜月?不會在香港請喜酒吧,客人那麼多,怎麼會沒掛漏?」
「要多少個孩子?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新居布置在什麼地方?都是同事,別忘記請我們喝杯咖啡之類。」
我索性戴上口罩,遮去一半面孔。
抽空打電話給朱雯,她的佣人居然說︰「小姐不在。」
我咬牙切齒說︰「告訴她我是朱星路醫生,我不是記者。」
佣人去了一會兒,回來說︰「小姐約你今晚七時見,她在家等你。」
也好。我摔下電話。
那日上午渾渾噩噩,我都不曉得怎麼過的,只覺得氣,被人不清不楚的利用,即使那人是美麗的朱雯,仍忍不住氣惱。
下午我沒吃飯,就進病房見董言聲。
只要對牢她的時候,我才可以有些少寧靜。
劉姑娘正在喂她吃東西。
我說︰「讓我來。」
劉姑娘也不例外,她問︰「下個月做新郎倌?」
我說︰「出去。」
她吐吐舌頭,離開我們。
我說︰「言聲,我有說不出的衷情,我真倒霉。報上說我要結婚,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
董言聲既無聲亦不言。
我把一碗飯喂完,替她擦嘴巴。
「你最好,」我說,「你沒有煩惱。」
我把她移到露台上曬太陽。
我說︰「你看太陽多好,簡直什麼都不想做,只想躺著們蚤子。」我呼呼笑起來。
董言聲有點渴睡,我替她蓋上薄被。
或是打網球,我想。冬日的太陽天最好打網球。
而夏日的太陽天最好躲在屋里飲冰。
凡是有太陽的日子都不是適合工作的日子。
「宋大夫。」
我抬起頭,是董太太。她那帶蘇州口音的粵語嚅嚅地有說不出的悅耳,但除非言聲痊愈,否則她聲音中不會帶有歡愉之意。
她替言聲整理頭發。
言聲睡著了,像只小貓,根本不管這些,天有沒有塌下來她也不相干。
「宋大夫你要成家了?」
我不出聲。
「你蜜月期間,咱們言兒可怎麼辦?」
我忍不住解釋,「董太太,那是報上的謠言,每隔一陣我一個朋友就拿我開玩笑,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她愕然,「婚姻大事哪,如何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