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慘淡的生辰。」
我替她穿外套。
「告幾天假吧。」
「在家干什麼?無事可做,悶得要死,我早已無個人興趣,一切喜怒哀樂都在辦公室發展,到家我只不過是一個女人。」
「女人,你的車子在哪里?」
我把自行車折好,放在她車子後廂,開車送她回去。
看她上了樓,亮著燈,我才結束了今日繁忙的社交活動。
母親才不會陪我吃飯。
我靜靜回到療養院,趁著日班工作人員都落班,靜悄悄,我又來瞧董言聲。
盡避她听若不聞,我仍然敲門才進去。她坐在房內,沒有開燈。
我也不需要燈光。
病房位置極好,對牢海港千道霞光。
我自紙袋中取出三文治及牛女乃,自顧坐在她對面吃起來。
「今天是我生日。」我說。
她動也不動。
「我去探朋訪友,與她們敘舊,她們雖然都是天之驕子,但都不快樂。」
病房很靜,我听得到言聲的呼吸聲,均勻地一下一下起伏。我們之間有一股難以言傳的親呢。
「不滿現狀是人類的劣根性,就是憑這樣,文明才有進步。」我咀嚼食物。
「我每日跑到這里來自言自語已有半年,你知道嗎?你才是我的心理醫生。」
「我把什麼都告訴你了,連讀書時洋妞只包著一塊大毛巾走到我房來都說過。」
「我的座右銘是︰當心女人,她們只要你的身體。」
我輕笑。
言聲仍背著我坐。
我搔搔頭皮,「如果你真的再開口說話,我會寫一篇稿投到讀者文摘去,他們對奇跡故事特別有興趣。」
「但我怕你一直自我封閉下大。」
「言聲,睜大眼楮看看這個世界,也許它現在已經比較可愛。」
「即使你覺得沒有人愛你,你也應該自愛,我的朋友朱雯老說︰‘你們不愛我嗎,不要緊,我愛我自己。’你會很奇怪她這麼說吧,她是受千萬人愛戴的明星,但她也不開心。」
我吃完三文治。
「該睡了。」
我輕輕扶起言聲,她馴服地隨我擺布,如一只洋女圭女圭,我把她放在床上,我輕輕模撫她的額頭。
就在這時,夜班護士推門來︰「啊,宋大夫,你在。」
我點點頭,「由我服侍她得了。」
護士退出去。
我替言聲蓋上被子。「我明天再來。」我說。
至此我也疲倦,叫部街車回家。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新希望,新責任。
我倒在床上,似一只豬。
定華發牢騷時說過︰「幸運者做豬,不幸運者做人。」
我是個有福氣的不幸者,最低限度我睡著時似豬。哈哈哈哈。
豬被鬧鐘鬧醒後開始一天的工作。
我的師傅區院長說的,凡事慢慢來,今天來不及明天做,否則你會比病人先倒下來。
所以我的態度有些游戲人間,區院長退休後,我不算一個挺受歡迎的人物。
太澄說︰「到外國的大城市去,租問寫字樓買張長椅,听咱們這種女人發牢騷,你便發財了。」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我不干。」是我的答案。
我穿好衣服到醫院報到。
「宋醫生,電話找你。」
一大早。
我到電話亭接听。
「宋星路,」我報上名餃,「哪一位?」
「是我,太澄,你有沒有十分鐘?」
「太澄,大清早,你不睡覺干什麼?我沒有十分鐘。」
「別這麼殘忍,我讀一封情書給你听︰‘我愛你多于昨天,少于明天,我會永遠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她一口氣說完。
我們之間有一陣緘默。
我問︰「說完沒有?」
「你一點感情也沒有?你知道這是什麼人寫給什麼人的情信?」
「我不管,我不能再盯在這里听你說話,我要去做事。」
「我們吃中飯。」
「太澄,我一向沒空出來吃中飯。」我盡量利用我的耐心。
「那麼晚上,我等你電話。」
「好好好。」我但求月兌身,掛上電話。
已經來不及,被鄭醫生一把拉柱,「風流要有風流的代價,是不是?」她朝我陝陝眼。
這個女人,有機會我會向她報復,但不是現在,我強笑說早。
「來,今日我與你拍檔巡房,還不準備?」她催我。
這項工作繁復而沉重,需要全神貫注。
鄭醫生一踏進病房,頓時判若兩人,立刻變為德高望重的專業人士,臉容嚴肅,在病人眼前,她無異是救苦救難的菩薩。
那時我同朱雯說︰你再也沒想過,做醫生最基本條件是要有壯健的雙腿吧。
听說做建築師也是,工務局來驗樓時陪著業主巡遍三十層樓,故勿論閣下是否有才華,雙腿不夠力就不行。
到一點鐘我與鄭女士都已經筋疲力盡,躲在休息室吃咖啡暖胃提神。
「一一七號看樣子不能挽回了,」鄭女士對兩個徒弟說,「真可惜,大家都盡了力。我奇怪的一一九號怎麼會得惡化,灌滿了膿液。」
我說︰「但二○一與二○七痊愈,可以出院。」
「那種小毛病提來做甚,」鄭醫生是另一個沒有成就感的人。
我不出聲。
「下午你仍然服侍董小姐?」鄭醫生問。
「是。」我說,「她是我的衣食父母。」
「不錯呀,上午為人民服務,下午斂財。」
「不——」我想分辯,又維持沉默。
她忽然說︰「在苦海中,宋星路,看到你英俊的面孔,是我們惟一的快樂。」
我立刻漲紅面孔。
最慘的是她的兩位女徒立刻莞爾,表示贊同。
到頭來,總要調戲我。
我月兌下外套,洗手,半天工作算是完畢。
「病人有無進展?」鄭女士間。
「沒有。她根本無法抵受那一剎那的痛苦而放棄有知覺的權利,從此變成廢人。」
「多麼軟弱。」鄭女士更感慨,「又是為了一個男人吧。」
「男人為了女人,女人為了男人,」我唱出來,「總免不了是somebody’sdonesomebodywrong。」
「真活潑。」鄭女士瞪我一眼,「快走吧。」
我忽然頑皮起來,促狹的問,「你呢?你為什麼還不結婚?你有沒有愛過人?有沒有人對你不起?」
她怔住了,面孔在一秒鐘轉色布滿滄桑,隨後立刻恢復,「走走走,玩笑開到我身上來了。」
我加上一句︰「我專醫破碎的心——」得理不饒人。
「這顆心太老了,你不懂得處理。」她也很會應付。
我們兩人哈哈大笑。
她的女徒這時才松一口氣。
你真的看到一顆心的時候,你不會那麼說。一堆柔軟的肌肉,無數血管通向它的中心,維生的機器,如此而已。
我在探訪董言聲之前解決肚子的需要。
走到一半,下起雨來,我把外套領子翻高,微雨中我的自行車輕過泛油虹彩,如在南歐不知名小鎮,瀟灑而蒼茫,我記念董言聲。
半日不見,如隔三秋。
我渴望坐在她面前,對她傾訴。
漸漸我變成她的病人,所有痛苦,一吐為快。
回來時醫院門夕賄老婦賣花。
我見有白色茉莉,奇問︰「茉莉?」
老婦遞上來,我買一大束。
劉姑娘見我便說︰「好了好了,你來了。」
「什麼事?」
「董小姐熟睡至今,我們不知你昨夜有沒有給她吃藥。」
我一怔,搶進病房。
她熟睡在床。(睡公主。眾人皆老,獨她無知。)
「有沒有推醒她?」
「喚過,也拉過她。」
我拍她的面孔,很焦急,如果拍不醒,就得用水。
我三兩下手勢之後開始大力,結果兩下掌摑,她驀然睜開眼楮,我忍不住把她擁在懷中。
劉姑娘揮一揮汗,「嚇得我。」
真是我的心聲。她已睡了近十六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