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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嬌裊 第18頁

作者︰亦舒

年輕人搖手,他一定要清楚表達他的意思,千萬不能有混淆之處,必需剔除任何誤會。

他再一次說︰「不,我有事,須先走一步。」

謝偉言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哭了。

年輕人覺得十分突兀,可是他知道這種時分萬萬不能心軟,他別過頭就走。

他回公司去找導演,向她說出意願。

她點著一支煙,緩緩吸一口,又輕輕啜起櫻唇,噴出小巧整齊的一個個煙圈。

「孝文,」她說,「恭喜你上岸曬太陽去。」

年輕人不語。

「不過,去了,就別回來,若果復出,身分當不如從前。」

「是,我明白。」

「客人的心理都一樣,人家付出代價,是買笑,必有一日厭倦,你要有心理準備。」

「多謝指教。」

「很好,從此你是自由身了。」

「謝謝你。」

導演嫣然一笑,「還有什麼事?」

「有。」

「請說。」

「導演,想請教你真姓名。」

導演一怔,仰起頭笑了,半晌才說︰「孝文,請允許我向你說一個故事。」

「洗耳恭听。」

「年輕的時候,我曾經錯愛過一個人,那個人雖然同我在一起,一直嫌我身分配不起他。」

年輕人揚起一條眉。

「分手之後,我黯然傷神、失落了好長一段日子,沒想到最近,與此人重逢。」

年輕人靜心聆听。

「這人結婚了,事業並不得意,但心甘情願由妻子照顧他,那女子在某舞廳曾紅極一時,原來,孝文,他的理想生活不外如此,假使跟著我,不但面子大一點,房子寬一點,車子也可以好一點。」

年輕人笑笑,「人家家庭幸福,甘于食貧。」

導演也笑,「一定如此。」

年輕人又說︰「現在他來跟你,你要不要他?」

導演駭笑,「貼我百萬美金也不敢收貨!」

年輕人又笑,「你看,上天安排得多好。」

導演按熄了那支煙,「我的真名字,叫周淑筠。」

什麼,年輕人怔住。

那麼普通樸素的一個名字。

像煞一個大半生都為丈夫子女張羅的小家庭主婦。

導演笑了,「失望?」

「你不該叫白雪姬或白素貞嗎。」

「為什麼一定要姓白?」

「妖嬈。

導演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半晌停下來,「這個名字長遠不用,有誰叫我,準嚇一跳。」

「可是,結婚時總得用真名吧。」

「那當然,護照上駕駛執照上,都是真名。」

年輕人頷首。

導演忽然說︰「墓碑上也得用真名,為著方便親友拜祭,可以在括弧內加(導演)二字。」

年輕人惻然,他擁抱導演,「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滑稽?」

「已經很久了,當我發覺笑同哭一樣是最佳發泄的時候。」

「笑總比哭好。」

「祝你幸運。」

「你也是。」

年輕人自旅行社出來,發覺謝偉言又在門口等他。

他問︰「你這樣累不累?」

謝偉言笑笑,「喜歡就不累。」

「我已經跟你說清楚。」

「沒想到你對我如此反感。」

「不,」年輕人分辯,「我對你沒有反感,也沒有好感,我對你毫無意見,我們道路不同。」

「我明白。」

「那麼,你還跟著我干什麼?」

「我只是踫巧路過,偶然遇見你。」

年輕人點頭,「那很好,小心,好走。」

他調頭而去。

年輕人約了妹妹。

他輕輕說出計劃︰「手續已經在進行中,很快就會出來,屆時我們一起走。」

明珠高興得淚盈于睫。

「這個城市雖然華麗,可是沒有什麼是值得你我留戀的,我倆在這里受盡折磨。」

明珠點頭。

「你如果願意,就與我一起動身吧,你到那邊升學,我去找點小生意做。」

明珠把臉緊緊貼在他胸膛上。

「給你在大學附近置一間小鮑寓,買一輛小跑車代步,愛穿什麼吃什麼都不成問題,在學堂里找一個理想對象,不論家境,人品好即可,哥替你辦嫁妝,速速成婚生子。」

這不過是十分普通的願望,相信一定可以實現。

「讓我們從頭開始。」

明珠也一直點頭。

年輕人覺得很大的寬慰。

正在此際,有人走過來叫明珠。

年輕人抬起頭,他看到一個粗眉大眼神清氣朗的男孩子,白襯衫卡其褲,不掩其氣質。

明珠介紹︰「我同學吳肇莊,他家年底移民溫埠。」

年輕人笑,事情順利起來就是這公開心。

明珠即時與吳肇莊絮絮細語。

年輕人識趣地離去。

他嘴角含笑,原來世上真有看到家人開心比自己更快活的事。

他回到寓所,用鎖匙開門,發覺門在里頭反鎖。

年輕人立刻戰栗,用手拍門,「誰在里邊?快開門,碧如,可是你?應我!」

他的聲線稍微高了一點,已經有鄰居打開門來觀察。

年輕人急得額上冒出冷汗,正欲打電話召司閽來開門,忽然听得門里頭有微弱聲音道︰「等等,我來開門。」

年輕人這才松了一口氣。

接著,他听到 嚓一聲開鎖的聲音。

他推開門,發覺李碧如蜷伏在地上。

他連忙掩門,堵絕門外好奇的目光,扶起她,听到她申吟。

她整張臉腫如豬頭,右眼如一只青紫的雞蛋,嘴唇爆裂。

年輕人十分鎮定。

他馬上叫醫生。

接著,他在她耳邊問︰「是誰?」

她不語。

「是謝汝敦吧。」

她搖搖頭。

他扶她平躺下,用一條冰鎮毛巾覆著她的臉。

這時,他發覺她手上也有瘀痕,這分明是有人毆打她之際她企圖伸手去擋之故。

他輕輕說︰「驗完傷,我們立刻報警緝捕謝某。」

「不,」她掙扎著說,「不是他。」

「到這種時候你還護著他。」

醫生來了,一言不發,細心檢驗過後,表示眼角皮嘴角需縫針,胸口疼痛,亦需入院診治。

他對她說︰「我需要通知你家人。」

「我自己可能簽保。」

他無奈,只得把她送進醫院。

可是不到一會兒,謝汝敦出現了。

是他叫住年輕人。

「啊,是你。」

兩個男人對立。

「她無礙嗎?」

「肋骨折斷,需要住院。」

謝汝敦說︰「你以為是我做的吧?」

年輕人沉默一會兒,「開頭確那樣想。」

「後來是什麼叫你改觀呢?」

「謝先生,說什麼,你都是一個人物。」

謝汝敦笑了,「謝謝你。」

年輕人反問︰「你有無懷疑我?」

「怎麼會,你何必用這種手段。」

「這麼說來,謝先生,誰是凶手?」

謝汝敦十分意外,「你不知道?」

「我的確不知,請告訴我。」

他收斂笑容,訝異地說︰「原來你對李碧如一無所知。」

年輕人一愣。

「我勸你好好了解一下這個女人。」

他說得心平氣和,隨即轉身進病房去。

不到十分鐘他就走了。

年輕人蹲到她面前。

「是你叫他前來?」

她點點頭。

本來他想問︰你還有什麼事瞞著我?後來一想,那是一定的,一個人若要試圖了解另外一個人,起碼要十多二十年時間相處,他沒有資格問。

她握住他的手,「陪著我。」

年輕人覺得他有義務這麼做。

「你先睡一覺,我就在這里。」

藥性發作,她似敵不過倦意,頹然入睡。

上一次年輕人仔細凝視一個躺著的女子是向他亡母話別。

他嘆口氣,到附近便利店去買了些書報雜志零碎食物,回來陪伴病人。

她這一覺睡得很長,其間曾經有夢囈,「媽媽,媽媽」,她喊。

聲音稚女敕,像是回到極小極小的時刻去。

老實說,中年女性卸下粉妝,也就是一個中年女子,不,不是難看,她輪廓大致上還維持不錯,可是顏色卻已褪盡。

舊時天然長眉烏睫,眼珠里精靈的神采,以及飽滿紅唇,藕粉似雙頰,現在都已隱沒在歲月里,頭發不再閃亮,烏潤鬢邊的星星白發特別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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