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訴苦︰「絕情得連拖鞋都帶走。」
卓羚笑,「你要女人的拖鞋作什麼。」
「多謝你鼓勵。」
「恕我多嘴才真。」
這一對已分手,那一對要結婚,人生幾許悲歡離合。
那日在一樓,卓羚發覺老房子的牆壁又高又遠,看著令人淒惶,她似有不祥預兆。
鄙市跌到低谷的那一個禮拜,卓羚才知道自己的靈感不錯。
整個都會幾乎在一夜之間變得惶惶不可終日,亂成一片,像煙火燻著黃蜂窩,死傷無數,傳言是美國某小撮投資者設毒計害殺股市,一路炒賣待最高時全部放出,好使價格崩潰,撈了一票逃之夭夭。
市面沉靜下來。
卓羚並非幸災樂禍的那種人,可是她不得不承認,靜有靜的好處,茶樓、時裝店,甚至街上,都少了一群囂張的自以為發了財或是鴻鵠將至的粗魯新貴,卓羚覺得她又可以放心走路了。
那班喧嘩的人那麼快都躲到什麼地方去?
正在好奇,答案來了。
鐘惠顏來探訪她。
一見面便問︰「綁住多少?」
卓羚莫名其妙,「什麼多少?」
「錢呀。」
「對不起,我一毛錢也不賭,血汗錢,得來不易,十分謹慎。」
惠顏瞪大眼,「我不信。」
「真的!」卓羚嘻嘻︰「我毫無損傷,你呢?」
惠顏道,「過去五年的積蓄完蛋了,所有計畫泡湯……買屋、旅行、換車,全部押後。」
「貪字變貧字。」
惠顏不服氣,「你的生意一定受到影響吧。」
「剛相反,出版業是一個奇怪的行業,市面最好的時候,人們心紅,不甘心坐在家里看書,都外出征歌逐舞,可干的事多著呢;可是淡市中人人自危,失卻花費意欲,買一本好書回來大家看,倒成為最佳娛樂。」
惠顏意外,「呵,逆市奇葩。」
「可不是,又淘汰若干旺市中濫竽充數的所謂行家,故此,你的朋友我仍然生存。」
惠顧嘆氣,「傻人有傻福。」
「可不是!」卓羚攤開手,「看你們,炒上炒落,勞勞碌碌,囂囂張張,原來白忙了整年。」
惠顏垂頭喪氣。
「重頭來過,當作教訓。」
「發誓以後不踫這該死的玩意兒。」
卓羚忽然想到心一,她的儲蓄,也全部泡了湯吧,抑或,她的投資經理周烈熊聰明智能,早已全身而退?
「許多人傾家蕩產……」
卓羚有點心不在焉,「嗯。」
好幾日沒見到余心一,太粗心,應當一早問候。
「你知道我上司周烈熊?公司里數他玩得最厲害,事敗後各方面追債,人已經失蹤。」
卓羚張大嘴,「周烈熊?」
「是,他女朋友是我介紹給你的房客,記得嗎,自稱有內幕消息,無往而不利,這一年揚言賺了半山兩層樓,同妻子分手,付了大筆贍養費,預備迎娶新人,現在,他前妻成了唯一得益人,你說世事好笑不好笑。」
卓羚耳朵嗡嗡響。
「人算不如天算,經過這一次,我發覺中國人的成語句句有深意。」
「周烈熊失蹤?」
「正是,他女朋友沒同你說起?」
「什麼時候的事?」
「三日前已不見他在報館出現,听說避到台灣去了。」
卓羚站起來,「我還有點事,我不招呼你了。」
惠顏吁出一氣,「以後吃飯,你負責結帳。」
「一定一定。」
她送惠顏出門,立刻到二樓按鈴。
只見心一的玳瑁貓餓得咪嗚咪嗚訴苦,卓羚立刻先找來貓糧喂了它。
門內有沙啞的聲音問︰「誰?」
「卓羚。」
余心一緩緩走來開門。
「這幾天我工作特別忙,否則一早就應來看你,真不好意思,還自稱是你好友。」
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心一臉容枯槁,像老了十年,她穿一套運動衣,全身散發著奇怪的味道,像是小孩多日忘記洗澡似的餿味,一切叫卓羚吃驚。
屋內昏暗,可是不知怎地有風,絲絲寒意,但空氣又不見流通,怪不可言。
卓羚混身汗毛已經豎了起來。
「心一,有事為什麼不來找我?」
她走進客廳,開亮了所有的燈,忽然听見嘆息聲,卓羚暴喝一聲︰「什麼人?給我走!」可是背脊上全是雞皮疙?。
心一手腳冰冷。
卓羚倒一杯熱水給她,「周烈熊的事,我都听說了。」
心一忽然嘔吐。
「你看你的頭發打結,來,先淋浴梳頭。」
心一縮到沙發上,卷得像蝦米一般,對卓羚的建議不瞅不睬。
「心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像鐘惠顏一樣,她也用起成語來。
心一不出聲。
「讓他離開一段時間,他亦需要靜一靜,將來可能還有見面機會。」
「他不能帶你一起走,自有苦衷,你有工作有朋友,放棄一切去流亡,犧牲太大。」
余心一開始嗚咽,哭聲同她的貓差不多,絕望悲愴,像是胸中被利器挖了一個大洞,一手掩住傷口,另一手還妄想揮退凶手。
卓羚不由得緊緊抱住她。
抬起頭,發覺白色的牆壁竟似浮動起來,卓羚吃驚。
「來,心一,暫時搬到三樓,讓我照顧你。」
牆壁听了太多哭泣聲,好象已經飽和,卓羚怕它也要嘔吐。
心一沒有反對。
卓羚扶她到樓上,把臥室讓給她。
她幫她放水淋浴,替她緩緩梳通長發。
她發覺心一頭上結疤,有紫黑色血跡,分明是受過傷。
「心一,你何用受這種委屈?」
四肢處處瘀痕,一撻青一撻紅。
卓羚借出衣服。
心一啞聲說︰「髒衣服我自己會洗。」
「扔掉算數,還洗來干什麼。」
她的聲線遭到破壞,不知幾時可以復元。
卓羚堅持要請醫生上門診治,心一拗不過,只得同意。
醫生來到細細檢查過心一,開了幾種藥,看著她服下,才悄悄與卓羚說話。
「是你姊姊?」
卓羚只得說是。
「你姊夫呢?」
卓羚問;「你怎樣診斷她已婚?」
「她預產期在夏天。」
卓羚異常鎮靜,「是,是。」
「盡量爭取休息及營養,我可介紹優秀婦產科醫生給你。」
卓羚忽然微笑,小生命,多可愛,一點點大,里襁褓中,已會張嘴打呵欠。
醫生也笑,「你渴望做阿姨?」
卓羚猛然醒覺,呵,怎麼會在這種時刻笑出來,莫非是嚇瘋了。
她付了診金,把醫生送走。
回到屋里,與心一相對無言。
棒了許久,心一沙啞地說︰「本來打算結婚。」
「周烈熊人呢?」
「走了。」她用手摀著臉。
「叫他出來共同擔當,成年人怎可遇事一走了之。」
「找不到,人已失蹤。」
「他前妻可有他下落?厚著臉皮無論如何要問一問。」
「我不敢。」
「我替你做丑人。」
「她即使知道也不會告訴你。」
卓羚不去理她,聯絡到記者朋友鐘惠顏,打听到周家電話,不顧一切撥過去。
來听電話的正是前任周太太,聲音平靜成熟大方,「原來是卓小姐,請問有什麼事?」
「我想知道周烈熊下落。」
「很多人都在找他,卓小姐,是因為債務問題嗎?」
「我代表余心一急找他。」
她心平氣和,「呵,那就不是錢債了,是另一種債。」
「請告訴我們他人在何方。」
「卓小姐,余小姐,我若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我還用離婚?」
人家不但沒有囂張,乘機侮辱第三者,還自嘲一番,做前妻做到這樣,功力深厚。
卓羚長嘆一聲,「周太,——」
「別再叫我周太,我自己有名有姓,我叫何潔心。」
「他沒有同孩子們聯絡?」
何女士淡然答︰「孩子由我所生,與人無尤,當然我教我養我帶。」
呵,卓羚由衷佩服這位女士,「打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