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子很受感動,這仿佛是變相鼓勵她。
她靜靜在一張桌子前坐下,靜默幾分鐘。
不知為什麼,眼角濡濕,低下了頭。
「想家?」
芝子抹干眼淚抬起頭。
一個相貌英俊的年輕人同情地看著她。
芝子不想搭訕多事,立刻站起來打算離開圖書館。
「放心,學校里氣氛融洽,像個大家庭。」
芝子不出聲,悄悄走出圖書館。
的確沒有禮貌,可是,她不是來做交際博士。
司機在側門等她,「元東已經回家。」
芝子點點頭。
她一直沒有見到他。
阿路替她買齊書本紙筆回來,她興奮之極,一抬頭,發覺又到了吃藥時間。
她到地庫,發覺門緊緊關著,只得敲敲門,揚聲說︰「吃藥時間。」
里邊又冷冷回應,「知道了。」
芝子剛想轉身,听見地庫里傳出一陣悠揚的歌聲,極溫婉地唱︰「洪湖水呀,浪嘛浪疊浪呀,洪湖岸邊是嘛呀是家鄉呀─」
芝子生活在崇洋哈日的都會里,極少听到華人民歌,沒想到這樣動听,一時坐在門口,細細听起來。
接著,是一首情歌︰女孩愛上了鄰居的年輕人,借點藉口拿著花去探訪他,說了幾句,知道他要走了,舍不得,含蓄地唱︰「等到明年花開時,我再給你送花來」,纏綿溫柔地訂下明年之約。
芝子把頭枕在膝頭上,呆呆地听著。
避家回來,看見笑說︰「干嗎蹲在這里?」
芝子呀一聲站起來。
「見過元東沒有?」
芝子搖搖頭。
「幫我替他收拾衣物。」
他有幾個帆布袋衣服丟了出來,打算拿到慈善機構去。管家吩咐把衣袋全部清一清,整齊摺好,才不致失禮,真是,免費捐贈,亦需做得好看,這才叫修養。
芝子認真地把袋里字條零錢抖出來,放在一只竹籮里,坐在衣堆中,忽然累了,身體一歪,在大衣及外套上盹鸏。
夢中不知身在何處,仿佛在旅途上,不停地向前走,有時看見熟人,像孤兒院里的同學與老師,有時是同事,最後有人推她,「喂,吃藥時間到了」,她猛地睜開眼楮,連忙看時間,原來只睡了十多分鐘。
芝子覺得羞愧,自衣堆里掙扎起來,斟杯水喝,終于完成任務。
多麼長的一天,她忽然想念做接待員的時候,說說笑笑又一天,一點具體的責任也沒有。
佣人捧著一大盆梔子花,敲敲地庫門,走進去,出來時看見芝子,笑說︰「元東喜歡梔子花。」一路幽香。
那天晚上,芝子喚他吃藥。
他在門內冷冷說︰「你不必扮演鬧鐘,我自有分數,管家的話,不用信得十足。」
門開著一條縫,里頭有燈光透出來,芝子呵一聲,轉身離去。
她也是人,也有自尊,他這樣難討好,她也不會故意迎合,做妥工作算數。
鬧鐘,唉。
第二天清早,鬧鐘把芝子叫醒。
在廚房,看見女佣做早餐,兩塊干烘面包上什麼都沒有,另一杯清茶,一小杯橘子汁。
芝子駭笑,「誰吃這個?」
「元東呀。」
「替他搽些牛油。」
「怎麼可以,醫生吩咐,需盡量維持清淡。」
嘩,簡直沒人生樂趣。
女佣小聲說︰「中午飯吃兩片白烚魚,或是雞肉,紅糙米飯半碗,一點點菜。」
听見都打冷顫。
女佣接著替芝子做了煎雙蛋加香腸,還有一堆薯餅,呵,原來吃得下也是福氣。
芝子連忙大嚼,一邊喝加了大量牛女乃蜜糖的咖啡。
她取餅背囊預備與申元東一齊出發,他卻已經開走車子了。
司機笑說︰「我送你。」
芝子再笨,也知道申元東不喜歡她這個陪讀生。
芝子猜想申元東是一個畸人,面孔窄而長,雙目陰森,手足細如爪……
因此自尊心特別強烈,襯托一發不可收拾的自卑感,他雖然讀飽了書,仍然仇恨這個世界。
他不要任何人憐憫,抗拒他人幫忙,一路掩飾,扮作一個健康正常的人。
可憐又可厭。
芝子自顧自上課,時間到了,她撥電話給他,「我是鬧鐘。」
他嗯一聲,掛了線。
芝子坐在課室里,感動得淚盈于睫,學生身分是她夢寐以求,沒想到今日都變成真事。
她留心聆听每一個字,講師立刻感覺到她的凝聚力,對她另眼相看。
上完三節課,她找個清靜地方溫功課。
她喜歡申氏圖書館,桌子上用銅線嵌著中文字,這張座位上有「溫故知新」四個字。
她輕輕撫模成語,然後攤開剛才派發的講義,仔細閱讀。
圖書館另一角有工作人員在整理資料,昨天那個年輕人也在那鸏。
他先看見她,想同她招呼。
可是想起昨日踫了釘子,她對他不瞅不睬,今日,還是不要去騷擾她的好。
那女孩有一雙大眼,襯粉紅色臉頰,烏黑頭發,用夾子夾在腦後,看多了時下染得熨得似粟米絲般的頭發,真覺得她天然清麗。
這時,他身邊一位中年太太同事留意到他目光去向,輕輕說︰「像一幅圖畫。」
「可是我們系里的學生?」
「沒見過。」
他不出聲。
同事鼓勵他︰「過去同她說說話呀。」
「昨日已經試過,她不睬我。」
「唏,失敗乃成功之母。」
同事推他一下。
今年一開學,他發現幾乎所有女生都一律把小背心與短褲子當校服,衣不蔽體,總露鸏肚臍大腿,叫人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這一位例外,穿著大襯衫長褲子,叫人放心。
他調皮地吐吐舌頭。
「說幾句話有什麼關系?」
他卻看著資料書說︰「這幾本要續訂了。」
再轉身,那女孩已經離去。
他不禁有點惆悵,可是,他已受過家長嚴重警告,叫他用心讀書。
中年女同事卻安慰他︰「不怕,還有明天。」
芝子走到門口,司機說︰「來,我教你駕駛,由你把車子駛回家去。」
芝子駭笑,「不不不。」
司機用微笑鼓勵她。
「我害怕。」
可是什麼都有第一次,她坐上去,司機立刻掛上學字牌,指導她發動引擎。
芝子沒想到她會那麼快上手,雖然手心背脊都爬滿冷汗,車子卻順利駛出街。
「每天來回,你很快學會。」司機說。
那申元東卻比他們早返,吉甫車身都是泥濘,像是到野外打獵回來。
司機笑,「他抄近路經過溪澗。」
芝子不出聲。
她到廚房去看他吃什麼。果然,只得公立醫院三等病房式飯菜,菜都煮得又黃又爛,一股霉味,水果碟子里永遠只有香蕉及隻果。芝子惻然。
她回房去找資料。網絡上什麼消息都有,她問心髒科專家︰「如此這般的一位病人,可吃什麼食物?」
「他現在吃些什麼?」
芝子把餐單告訴他。
「太可怕了,活著還有什麼樂趣?家長可能誤會小心飲食的意思,以下是我們推介的菜單,不過,實施之前,宜先請教他的主診醫生。」
芝子手上有醫生的號碼,她立刻與他商量。
半晌,主診羅拔臣醫生批準新菜單。
「但是,」他提醒芝子,「保母小姐,你需征求陸管家意見。」
芝子呆住,一層層的架構,牢不可破,難怪申元東只得吃狗貓都怕怕的清淡餐。芝子同情他。
下午,司機在洗刷車子,芝子經過,看到他在行李箱揀出垃圾。
芝子看到空的葡萄酒瓶、汽水罐、意大利薄餅及蛋糕盒子,剎那間她明白了,掩住嘴笑。
司機阿路噓一聲,「千萬別說出去,叫申先生太太知道,我們全體要開除。」
芝子連忙點頭。
阿路低聲說︰「其實,還怕什麼呢,他用的是機械心髒,還戒什麼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