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車子駛到灰點,看著浩瀚的太平洋,直到黃昏。
他知道她與他看著同一個海。
車子里電話響了。
「開明,」是他母親,「孩子們找你。」
許開明如大夢初醒,駕車回家。
接著一段日子,開明為新辦公室奔走,轉瞬三個月過去,子貴趁寒假過來看孩子們。
「住什麼地方?」開明問她。
「秀月處。」
開明低下頭,姐妹倆己和好如初。
「你沒去過她家?」
「我沒同她聯絡。」
「來,我帶你去參觀。」
車子駛進西南海旁大道,再轉入幽靜內街,停在一座大宅前。
子貴說︰「兩畝半地,主宅仍在裝修,她與管家住堡人宿舍,那里也有四個房間。」
開明不語,這當然不干山本或是吳日良的事,這是另外一筆帳。
子貴看開明一眼,「當地有本好事的英文雜志做過調查,列出溫埠頭二十名豪宅,秀月這間是第三名。」
開明說︰「奇怪,每個城市都有這種三八的刊物。」
子貴笑答︰「天下烏鴉一樣黑。」
秀月站在大門口等他們,怯生生,天氣已經相當寒冷,她卻沒披大衣,只穿灰色凱絲咪毛衣與緊身褲,雙臂抱在胸前,瑟縮不已。
子貴笑道︰「快進屋去。」
「在那邊。」
堡人宿舍一如一般花園洋房大小。
避家端出下午茶來。
許開明站得遠遠,看著秀月,她頭發束腦後,臉上沒有化妝,容顏異常秀麗,但正如邵令侃所說,異性為她著迷,卻還不為她的美貌,多年不見,她嬌慵如昔。
只听得她抱怨︰「買不到好蛋糕,均太甜太甜,甜得發苦。」
半晌開明說︰「邵令侃問候你。」
秀月嗤一聲笑,「他像不像邵富榮?一個印子印出來,本來小生意也毋須如此庸俗,他家最特別。」
許開明這才知道邵令侃決定退下去的原因,再糾纏也沒有希望,知難而退是明智之舉。
子貴這時發覺秀月胸前有一條極細的白金項鏈,墜子是一顆晶光燦爛的碩大心型金鋼鑽,她詫異問︰「這是誰的心?」
秀月雙腿盤坐在沙發上笑答︰「某人。」
子貴納罕,「一顆心交給別人懸在半空,不難過嗎?」
秀月立刻說︰「當然不是真心。」
子貴嘩哈一聲笑出來。
用完茶點,子貴改變主意,決定到許家下榻,方便接近孩子。
她到臥室去撥電話。
秀月忽然問︰「那日在人工湖畔,你為何不上來招呼?」
開明驀然抬起頭,「你知道我在身後?」
秀月點點頭。
「我等你叫我。」
秀月卻說︰「我卻等你過來。」
兩個人都無可奈何地笑了。
秀月問開明︰「你為何不多走一步?」
開明坦誠地答︰「我沒有信心。」
秀月不語。
開明也問︰「你為什麼不回頭看我?」
秀月長長嘆息,「回頭看?要是我打算與兩個孩子共同分攤你的時間,我會回頭看,要是我有把握主持一頭家,我也會回頭看,要是我願意洗心革面,我更會回頭看。」
開明知道這是她真心話。
秀月笑了,「我可以奉獻什麼?我不學無術,身無長處,我不敢回頭看你。」
子貴出來了,「在說什麼?」
秀月伸一個懶腰,「在說我除了睡懶覺喝老酒什麼都不會。」
子貴驚訝,「有那樣的事嗎,也許你會的。我們都不會,才能有如此享受。」
秀月不再言語,她听得出子貴語氣中諷刺之意。
子貴拎起行李,對開明說︰「我與媽說好了,」她仍管許太太叫媽,「她說房間片刻即可準備好。」
秀月隨即道︰「希望你有一個愉快的假期。」
她送他們到門口。
開明說︰「回去吧,外頭冷。」
秀月披上一件灰藍色絲絨大衣,「我散散步。」
「這件外套不夠暖。」
話還沒說完,眼前忽然飄起零星的雪花,那點點飛絮沾在秀月頭發上,更襯得她皎潔的面孔如圖畫中人,外衣的確不夠厚,她卻不理那很多,對開明說︰「回去吧,孩子們在等。」
她卻朝草地另一端走過去。
風吹過來,大衣鼓動,無限動人。
開明看著她朝亭子走過去。
子貴響號催他了。
開明上車,看到子貴正在戴絨線手套,「天轉涼了,孩子們夠冬衣沒有?那可是要穿滑雪裝的。」
雖然是一模一樣的五官,卻越來越不相似,根本是南轅北轍兩個人,可是怎麼能怪子貴呢,她是個母親,原應瑣碎嘮叨,不然誰來照顧孩子生活細節。
車子駛出私家路,尚看到秀月一點點大的身型站在遠處朝他們招手,這時,地上已積有薄薄一層白霜。
子貴忽然說︰「看,像不像林中仙子?」
開明默默點頭。
「所以,這些年來,她也不老,不是不食人間煙火,而是吸盡人間精華。」
這都是事實,開明把車子駛出華廈。
回到家里,看到大兒小兒穿著厚厚冬衣在園子里奔走玩雪。
子貴笑,「媽真好,已經替他們置了冬衣。」
孩子們看見媽媽,一齊歡呼撲上來。
開明想,子貴是馬大,秀月是馬利亞,上帝鐘愛閑逸的馬利亞,而對勞碌的馬大說︰「馬大馬大,馬利亞已得到了上好福分。」可是,秀月是犯罪的馬利亞,開明垂頭。
他幫子貴拎行李入屋。
把箱子在客房里放好,子貴也跟著進來,一層層把厚衣月兌下,手套擱在床上。
開明看著手套,無動于衷,一點不覺吸引。
「我在想,」子貴站到窗口去,「倘若那一次,我听從母親的忠告,拒絕收留秀月,不讓她進門,我與你,今天是否還可以在一起呢?」
開明見是那麼慎重的問題,頓時靜靜坐下來,思索片刻,回答道︰「會。」
子貴笑,「我想也是,因為你會一直誤會我就是她,至多認為我越老越現實,可是,沒有比較,你也不會失望。」
開明抬起頭,「有時,我又認為不。」
子貴頷首,「漸漸你無法容忍我的圓滑現實,終于也是要分手。」
「子貴,對不起。」
子貴微笑,「但是你曾經深愛過我。」
開明說︰「啊是,子貴,不能更多。」
「你看我,」子貴笑了,「說起這種話來,我得沐浴休息了。」
開明退出房去。
有電話打進來,開明問︰「哪一位找邵子貴?」
「我是她丈夫。」對方十分客氣。
開明不便多說,立刻把電話接進客房。
接著兩個星期,子貴天天盡責接送放學,帶孩子逛游樂場、科學館,只字不提工作。
鮑司里有電話來,也能瀟灑地在一旁說︰「我不在,」對方听見,說︰「她明明在旁邊,」開明如此答,「她說她不在。」佩服子貴工夫又進一層。
子貴這樣說︰「絕對不是沒有我不行,而是反正我在,不煩白不煩。」
許太太挽留她,「子貴多住幾天。」
「媽媽,復活節我再來。」
許太太真把子貴當女兒,「子貴,那人對你好嗎?」
「很好,媽,他是我生活上伙伴,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實事求是,不動心,不傷心。」
許太太頷首,「那是說你爸與我。」
許老先生嘩哈一聲叫起來,「什麼,你不愛我?」
這是子貴的看家本事,她永遠能夠把在場人士哄撮得高高興興,身分多尷尬不是問題。
離開溫埠,子貴直接到舊金山去見那人。
自飛機場回來開明去接放學,發覺鄰居馮小姐也在校門口。
馮小姐迎上來笑,「許伯母托我來接大弟小弟。」
「你時常做義工吧?」
馮喜倫笑,「許伯母付我工資。」
「什麼,」開明大吃一驚,「怎麼付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