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已經非常懂事,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還有,什麼話是什麼人的傷心事。
他忍著悲痛,裝一個最自然的假笑,他說︰「弟弟,哪個伯母的弟弟?」
母親見他如此說,便略過話題,小孩子記性沒有那麼長遠也是對的。
以後,每逢母親說起弟弟,開明總是裝得有點糊涂,光是勸說︰「媽媽,我愛你也是一樣。」
他倆的婚禮規模只算普通,子貴說︰「大姐也沒有鋪張,」十分體貼。
許氏夫婦特地回來參加婚禮,住在開明那里。
許太太觀察入微,問開明︰「你好似不大興奮。」
「啊,」開明抬起頭來,「訂婚已經長久,這次不過是補行儀式而已。」
許太太不語。
「媽,你在想什麼?」
許太太微笑,「至今尚有很多人認為不擅在社會展露才華者大抵還可以做個主婦,卻不知主持家務也需要管理天才。」
開明笑問︰「你是在稱贊子貴嗎?」
「正是,你要好好珍惜。」
當晚吳日良夫婦也來了,遲到早退,並無久留,可是每個人都看到了閃爍美麗的她,秀月破例穿得十分素雅,灰紫色套裝,半跟鞋,頭發略長了點,脖子上戴一顆鴿蛋那麼大的星紋藍寶石。
她與妹妹握手,笑容很真摯,「恭喜你們」,戴著手套的手與許開明輕輕一握。
吳日良倒是特地抽空與開明談了一會。
「明早就得陪秀月到日本辦點事。」
「生活還好嗎?」
「秀月老是覺得疲倦,已經在看醫生。」
「別是喝得太多了。」
吳日良無奈,「醫生也那麼說。」
「有些人就是像只貓。」
吳日良輕輕說︰「我老是模不準她到底需要些什麼。」
許開明安慰他,「反正你什麼都給她,讓她在寶庫里找也就是了。」
吳日良笑出來,「你也是那樣對子貴嗎?」
開明看著不遠處與婆婆在說話盛妝的子貴,謙遜道︰「我有什麼好給子貴的。」
吳日良拍拍他肩膀。
當日最高興的是邵太太。
她特地叫攝影師過來,替她拍一張合家歡照片,兩個女兒兩個女婿就站在她左右。
親眷太太們點頭說︰「看到沒有,還不是生女兒好,多威煌,愛嫁什麼人嫁什麼人,愛嫁幾次就幾次。」
「子貴好像從來沒有結過婚。」
「我是說她姐姐。」
開明與子貴到峇里島去度假。
開明說︰「我好像好久沒見過陽光。」
在白色細沙灘上,子貴告訴開明,什麼人送了什麼禮。
開明忽然問︰「秀月送我們什麼?」
子貴見他主動提起秀月,反而高興,因為開明沒有特別避嫌,「她?她沒有禮物。」
「什麼!」開明大大不悅,「我們那樣為她。這家伙豈有此理。」
子貴見他那麼認真,不禁笑起來,「別計較。」
「不,問她要,她嫁得那麼好,誰不知道吳家珍珠如土金如鐵,卻這樣吝嗇。」
「吳日良已月兌離家族出來做獨立生意。」
「唉,你少替他擔心,三五年後誤會冰釋照樣是吳氏嫡孫,你可相信吳家老人會氣得把財產全部捐給政府?」
「這倒不會。」
「叫她送一輛三百公尺的白色游艇來。」
當日半夜,旅舍的電話鈴驟響。
是開明先驚醒,立刻取餅听筒。
「開明,叫子貴來听電話。」
是周家信的聲音。
「有什麼事你對我說也一樣。」
「也好,子貴的母親在家昏迷,送院後證實腦溢血,已進入彌留狀態,你與子貴立刻趕回來吧。」
開明深深呼吸一下,「岳父知道沒有?」
「正是岳父叫我通知你們及秀月他們。」
「我們立刻回來。」
「你叫子貴節哀順變。」
他立即開亮所有的燈,叫子貴起床更衣,接著撥電話找飛機票。
天已經蒙蒙亮,他提著行李,一手緊緊摟著子貴,趕到飛機場去。
子貴被他叫醒知道消息後一句話也沒說過,十分冷靜地跟著丈夫上路。
抵埠之後直接趕到醫院,剛來得及見最後一面。
秀月比他們早到,對妹妹說︰「她一直沒有再蘇醒,也沒有遺言。」
子貴蹲在母親身邊,頭埋在母親胸前。
秀月說︰「日良在邵富榮處。」
子貴終于哭了,秀月走到妹妹跟前去。
起立之際她掉了一樣東西。
開明看到那是她的手套。
已經春天了還戴手套,他輕輕拾起,握在手中,加力捏了一下。
子貴叫他。
他匆忙間把手套放進外衣袋里。
「開明,請與繼父說,我請求他,刊登一則訃聞。」
開明一愕,覺得為難。
子貴有時常執著拘泥于這等小事。
他約了吳日良一起到邵富榮辦公室去。
邵氏對他一貫客氣,「一切都已辦妥,你莫掛心。」
開明開門見山︰「岳父,訃聞可否用你的名字登出?」
邵富榮一怔。
開明知道不能讓他詳細考慮,隨即說︰「這麼些年了一一」
邵富榮揚起手,叫他噤聲。
他背著他們站在大窗前看海景,過了約莫十分鐘,許開明只當無望,邵富榮忽然轉過頭來,「好,我會叫人辦。」
開明松一口氣。
吳日良也深覺岳父是個有擔待的男人,緊緊握住邵氏的手。
秀月看到報紙上啟事,輕輕說︰「子貴可以安心了。」
開明正站在她身後,「你呢,你在乎嗎?」
秀月哼一聲,「許多事活著都不必計較。」
子貴霍一聲站起來,「因為你不知道母親的委屈。」
秀月看著妹妹,「還是你的委屈?多年來你跟著母親低聲伏小,我以為你心甘情願,原來並非如此。」
吳日良立刻過來勸︰「秀月,日後會得反悔的話何用說太多。」
秀月看著他,悲哀地說︰「你懂得什麼,這里不用你插嘴。」
開明知他無法維持中立,連忙把子貴拉進書房。
子貴已氣得雙手簌簌地顫抖。
開明斟一杯拔蘭地給她。
子貴一飲而盡,過片刻說︰「我們走吧。」
開明蹲下來輕輕說︰「這是我們的家,走到什麼地方去?我去趕他們走。」
子貴說︰「我氣得眼前發黑,都忘記身在何處。」
開明再到客廳,秀月已經離去,只剩吳日良一人。
他轉過頭來,「我代表秀月致歉。」
「沒有的事,她們孿生子二人等于一人,時常吵吵鬧鬧。」
吳日良攤攤手,「我根本不知發生什麼事,秀月遷怒于我。」
開明說︰「你多多包涵。」
吳日良苦笑,「我一直站在門外,不知如何自處。」
「她心情不好,你別見怪。」
吳日良嘆口氣,「你見過她開心的時候嗎?」
開明不敢回答。
吳日良站起來,「我需回新加坡去。」
開明問︰「秀月呢,她可是與你一起走?」
「她仍然在倫敦。」
開明嘆息,「夫妻分居,自然不是好消息。」
吳日良與開明握手道別,「幾時我倆合作。」
周家信最高興,因新公司不乏生意,也只有他們這一家。
開明的抽屜里收著那只手套,時時取出來放在案頭看,手套顏色鮮艷,紫色羊皮,手背上繡一朵紅色的玫瑰,照說顏色配得十分俗氣,可是因為面積小,反而覺得精致。
秘書看見詫異,「是許太大的手套嗎?與她灰色套裝不相配。」又說,「好久不見許太太。」
開明惆悵,「她與友人合辦一間出入口公司,忙得不可開交,我都不大看得到她。」
「那多好,夫妻倆一起創業。」
開明不語,他並沒有已婚的感覺,回到公寓,時常一個人,跟以往一樣在書房看電視新聞休息喝上一杯,然後沐浴就寢,有時子貴會給他一個電話有時不,他差不多一定先睡,在不同的臥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