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他沒有夢見什麼人,起床時幾乎有點遺憾。
中午他到百貨公司的化妝品櫃台參觀。
他對售貨員說︰「有一種香味,十分清幽,可是又帶人的氣息,像是剛出了一點汗的樣子。」
售貨員駭笑,「有那樣的香水嗎,先生,每種香水在不同的人身上都會散發稍為不同的香味,沒有牌子名字,可能需要踏遍天下呢。」
許開明笑了,「那麼,由你推薦一只吧。」
售貨員說;「買一瓶‘夜間飛行’給她吧。」
開明道謝離去。
他為自己的行為深深訝異。
他站在街角鎮定一下,走上宇宙公司,邵子貴的助手認識他,一見,連忙迎上來,「許先生,邵小姐知道你來嗎?她出去了,」他取出袋中的香水,笑笑,交給那女孩子,「請替我交給她,」然後轉身離去。
那女孩子嘆口氣,看者他背影消失,對同事說︰「唉,前世不知須做多少好事,才能嫁于此人,真是要才有才,要人有人,羨煞旁人。」
同事有同感︰「那樣英俊,天天看著就夠開心,還有,家底也好,又是專業人士,做他妻子,生活當然無憂,大可在家專心養孩子,而子女又必定遺傳優秀,聰明漂亮……」
許開明當然沒有听到這番話,但心中一片蒼茫。
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有一把極細微的聲音說︰「你認錯了人。」
開明自然不服,辯曰︰「認錯了誰?」
「你在等的是貝秀月,可是心急,看到邵子貴,誤會是她,許開明,你認錯人。」
「不!」許開明大聲叫出來,自己都嚇一跳。
下午五點鐘的他看上去居然有點憔悴,這是前所未有的事,他連忙換襯衫刮胡髭。
外頭,有人正問他秘書︰「你可見過許開明換襯衫?」
秘書忠誠地拉下臉,「別調戲我上司,因為他比常人漂亮。」
「咄,沙灘上大把有得看,什麼稀奇!」
秘書擠擠眼,「但那不是許開明。」
「喂,有沒有?」
「從沒有,他十分謹慎。」
這時許開明推開門出來,把兩個女孩子嚇一跳。
她倆還有下文︰「同樣是眼楮鼻子嘴巴,不知怎地,他的就是好看。」
「你見過邵小姐吧?」
「噯,也只有她配他。」
那日傍晚,他去接子貴,見她上車,嚇一大跳。
「你的頭發!」
剪短了,式樣做得與姐姐一模一樣,若不是子貴穿著整齊套裝,許開明一定會再一次認錯人。
子貴訝異,「開明你何故驚怖?」
「你剪發為什麼不與我商量?」
「這樣的小事一一」
「不不,這不是小事。」
「那麼,再度留長也就是了。」
「那需要多久?三年、四年?」
子貴從未見過許開明那麼激烈的反應,不禁好笑,「一定可以恢復舊觀。」
許開明看著那一頭短卷發,無比錯愕,都說孿生兒有奇異的互相感應,果然,一個剪掉頭發,另一個也隨即去鉸短。
「現在多方便,每朝起床淋浴時連帶洗一下即可上班。」
開明氣結;「不如光頭。」
子貴只得笑著保證,「下次一定與你商量。」
「還有下次?」
子貴並不了解開明心底那認錯人的恐懼。
「上我家去。」
「今天我們去吃雲吞面。」
「我想多陪母親。」
「不是有你姐姐嗎?」
「她出去見那日本人。」
啊找上門來了。
「他一直求她回去。」
「好,吃了飯馬上走。」
邵太太十分苦惱。
一頓飯牢騷不絕,一改平日溫婉。
「開明,你多吃一塊鹵牛肉,唉,做母親真難,秀月為什麼不像子貴呢,我也不明白,一對雙生子,出生時間只差十分鐘,對母親的態度,卻天南地北,開明,我再給你盛點湯,阿笑做的洋涇 羅宋湯還不錯,一個事事以我為重,一個事事與我作對。」
子貴勸道︰「媽,兩個有一個中已經夠好。」
許開明忍著笑,唯唯諾諾。
「開明,秀月不嘗試了解我,她有什麼差池,人家一定怪我管教不嚴。」
「不會的,媽,一人做事一人當。」
邵太太悲哀了,「人家怎麼看我,我知道,我的孩子也連帶受罪,像子貴,要比同輩做得好過三倍,才會叫人家接受她。」
子貴說︰「媽,我已勝過表兄弟姐妹十倍不止了。」
開明沒想到子貴會這樣夸張,哈一聲笑。
邵太太又嘆氣,「我女婿勝他們百倍才真。」
開明連忙說︰「媽太夸獎啦。」
邵太太忽然哭了。
開明立刻去絞熱毛巾。
開明知道邵太太感懷身世,故一味安慰。
邵太太緩緩止住悲傷,一頓飯吃了兩個小時,這時,大女兒也回來了。
她穿著一件寬身舊絲絨長大衣,外國人叫搖擺款式那種,進得屋來,朝各人點點頭,一雙亮晶晶眼楮看著許開明一會兒,隨即垂頭坐下。
開明走近她,才發覺那件絲絨大衣是剪毛貂皮,不知怎地柔軟得似一塊布料。
這時,子貴也跟著過來,「外頭在下雨?」
可不是,大衣上有雨漬,貝秀月站起來,月兌下外套,開明看到她里邊穿一件黑色紗衣,低胸襯裙。
她的衣服全部都不切實際,用來做純裝飾,可是每一件都有強烈效果,穿在她身上,好看得不得了。
她似乎很疲倦,開明去替她斟一杯酒。
兩姐妹坐一起,她似她的影子,她像她的復印,可是氣質上有微妙的分別。
開明听得子貴問︰「他怎麼說?」
「叫我回去,如果願意,可住在紐約或是巴黎。」
「你怎麼想?」
「他紐約已經另外有人。」
連聲音都一模一樣,像一個人在讀劇本上的對白,自己一對一答。
「你拒絕了他?」
「是,」長長一聲嘆息,「我需要自由,我在他那里不快樂。」
「他反應如何?」
「沒有上次那麼憤怒,」訕笑,「有點進步。」
開明在這個時候把酒遞過去,貝秀月接過,一飲而盡。
「我想搬出去,在這里我不敢抽煙不敢夜歸。」
子貴說︰「媽媽的意思是——」
她姐姐答︰「我活在世上,目的並非為遵守她的意思。」
子貴也嘆氣,終于說︰「看房子,找開明幫忙好了。」
許開明吃一驚,「我,我——」
子貴看著未婚夫,「你怎麼了?」
開明連忙說︰「我馬上去進行。」
貝秀月輕輕說︰「麻煩你了開明。」她回臥室去。
第四章
子貴說︰「這幾天她不眠不休,累到極點,真沒想到分手會那麼痛苦。」
開明不語,也許,她是為前程擔心,現在出是出來了,可是將來的生活又如何呢,她身邊可有足夠余生用的錢?她會不會怕寂寞?
「搬出去也是好的,她與母親始終合不來。」
許開明真把這件事當作他的任務。
他到處去幫她找房子。
都會里居住環境並不理想,也無太多選擇,她一個人,即使富有,住獨立花園洋房也不適合,郊外更嫌隔涉,許開明頗傷腦筋,大廈房子一幢一幢似骨牌,有全海景的似大風坳,一刮風屋子不住搖晃,低一些只能在屋縫中看風景,要不客廳與人家客廳窗子只差幾公尺。
還是要在老式公寓里找。
子貴看過幾幢說︰「裝修費用倒是其次,她要求也不高,天地萬物,髹成白色已經滿意,只是需時長久,怕她不耐煩。」
「子貴,你對姐姐真好。」
她坐在空屋的地板上,「假如弟弟還在的話,你還不是那樣對他。」
許開明抬頭看天花板,「倘若弟弟還在,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看,我們是同一路人。」
「就是這間好了,」開明說,「我找人替她趕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