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明,你就是有這個優點,心事都往好處想。」
「那麼,你應跟我學習。」
屋子重新裝修,不過髹一髹牆壁,地板打一層蠟,窗簾換過新的,又添兩盞燈。
邵太太覺得簡陋,「屋里怎麼空空如也?」
子貴笑答︰「這樣才好。」
「唉,不似新房。」
子貴說︰「我怕嚕里嚕嗦的裝飾品,小時候,看佣人替你抹梳妝台,逐瓶香水取起放下,一整個上午過去了,第二天又得再來……」
邵太太低頭抱怨,「但凡娘家有的,你必定要全部丟棄。」
「沒有的事,」子貴分辯,「我可沒有拒收嫁妝。」
邵太太點頭,「這倒是真的,一是一,二是二,徑渭分明,」
忍不住笑。
女兒要出嫁了,母親心靈受到極大沖擊,思前想後,前塵往事,紛沓而至,感慨自然特別多,情緒也比較波動。
子貴盡量體貼母親,事事讓她參與。
當下說「一嫁人可以現成搬進新房住,在今日也算是福氣了」。
邵太太點頭,「這是真的,許家確是高尚人家。」
「來,來看我們的房間。」
只見光潔的木板地上一張大床,白色的被褥,兩張茶幾,並無其它家具。
「這倒好,每日可以沿床跑步。」邵太太終于出言揶揄。
子貴當然不怕,她詫異地說︰「跑步?我與開明打算踩腳踏車。」
邵太太輕輕在床沿坐下,忽然說︰「她出來了。」
子貴一怔,可是馬上知道母親口中的她是什麼人。
餅片刻,輕輕問︰「人在何處?」
「在這里。」
于貴有點意外,「幾時到的?」
「好幾天了。」
「怎麼不馬上告訴我?」
「你正在忙。」
「她住在什麼地方?」
「酒店里,說想回家柱,我拒絕了她,我說,我得先問過子貴。」
「她那個人呢?」
「是她要離開他,說三年在一起,實在已經足夠。」
子貴垂頭。
「此事頗叫我為難,子貴,我已決定叫她走。你正在籌辦婚禮,她夾在當中諸多不便。」
子貴低著頭沉吟,她穿著套頭毛衣,絕厚的長發盤在頭頂,像是有點重量,把她的臉越壓越低。
子貴神色漸漸悲哀蒼茫,終于說︰「那也不好,這也是她的家,想回來總得給她回來。」
可是邵太太說︰「不,當初是她自己要走的。」
子貴淒然笑,「這種話,只有老板對伙計說出來,才理直氣壯︰‘看,當初是你自己要走,好馬不吃回頭草,反悔無效,’至親之間,不可以如此計算。」
「你的心慈悲。」
子貴像是有點累,走到白色大床上躺下。
「我有和你說過嗎,開明本來有個弟弟,比他小一點,養到兩歲,不幸患急性腦膜炎去世,開明母子至今傷心不已。
「呵,有那樣的事。」邵太太表示惋惜。
「他們一家真是相愛,我十分羨慕,或者,那是我們的榜樣。」
邵太太不語。
「開明說他常常夢見弟弟同他踢皮球,他一年比一年大,弟弟仍然是幼兒,可是兩兄弟並不陌生,玩得很高興。」
子貴聲音里充滿憐惜。
她母親長嘆一聲。
子貴看著天花板,「生離死別真是可怕痛苦之事,媽媽,讓她回來吧。」
邵太太半晌才說︰「我還要想一想。」
「你這一想,她又要走了,那真不知何年何日才能再見。」
「你仍然愛她。」
子貴有點無奈,「我想過了,不知是否愛的原故,我愛我的瞳仁嗎,不可以說愛,我愛我的四肢嗎,不可以說愛,可是我失去它們還能生存嗎,大抵很困難,她在外頭,我仿佛少了身體一部分,快樂好似不能完全,我想,她是回來的好。」
邵太太站起來,「我考慮過再說。」
「媽媽,她還是那樣漂亮嗎?」
邵太太一怔,神情略有厭惡之色,「我從來不覺得她漂亮。」
她已不願多講,這次談話宣告結束。
這段日子,開明幾乎天天在岳母處吃飯,和老佣人阿笑混熟了,有點放肆,開始自做主張吩咐她做什麼菜。
「紅燒魚雲你會做?還有,清蒸獅子魚呢?好久沒吃煎撻沙了,還有,泥蜢魚粥也美味,越是這種便宜魚越是好吃。」
以致邵太太大吃一驚,「開明,你明明不是廣東人。」
「阿笑是,阿笑做粵菜一流。」
老阿笑雙眼眯成一條線那樣笑。
岳母家並不大,可是家私奇多,全都是法國美術式,台椅每個角落都打卷雕花,描上金漆,椅面全用織錦,金碧輝煌。
子貴佔用的小房間內情形也差不多,一張小床上還設有紗制帳篷,十分嬌美。
開明微笑,「婚後委屈你了。」
子貴惆悵,「沒法子,人生每一階段不同。」
「一看就知道你自幼生活得像小鮑主。」
「還過得去。」
「叫阿笑過來我們家繼續服侍你。」開明靈機一觸。
「那媽媽怎麼辦?」
邵太太在一邊說︰「不用挖角,下個月自有菲律賓人來上工跟阿笑學習,如是可造之才,則會到你們家去幫忙。」
開明連忙打揖唱喏,「岳母大人你這下子可真救了小生,否則我就得淪為灶跟丫頭。」
邵太太笑,笑著忽然落下淚來,悲喜交集。
子貴連忙與母親回房去洗把臉。
開明獨自坐在露台看夜景。
有一只手輕輕搭在他肩膀上,他知道那是子貴。
他沒有回頭,把她的手握緊緊,然後擱在臉旁。
猛然想起,「呵,戒指做好了。」
自內袋取出絲絨盒子,打開給子貴看,「我替你戴上。」
子貴沒有說話,戴上戒指,把臉依偎在開明胸膛上,雙臂圍著他的腰。
開明微笑,「看,如此良辰美景。」
子貴頷首。
因為時間充裕,籌備婚禮這種天下最叫人心忙意亂的事也變得十分有趣,主要是兩個年輕人都不計較細節,而且有幽默感。
沒有玉蘭就用玫瑰,沒有荷蘭玫瑰就用紐西蘭玫瑰,開明與子貴在這種事上永遠不堅持己見,酒店宴會部經理受了感動,反而替客人盡量爭取。
其實,在場的親友只會感覺到氣氛是否融洽愉快,沒有人會在乎桌子上的花朵來自哪個國家。
到了年中,一切已經準備就緒,就差步入教堂。
開明的同事周家信約他去喝啤酒。
他們都知道他要結婚。
周家信與開明談得來,兩人己有將來合作拍檔的計劃,周君為人稍為激進,但這不是缺點。
那天他們沒談公事,周家信微笑說︰「這是你最後考慮機會了。」
開明也笑,「太遲,她的衣服鞋襪已經搬了進來。」
周家信很羨慕,「看情形你真愛她。」
開明承認,「不會更多了。」
「邵小姐是有嫁妝的吧?」
「她十分受父親鐘愛。」
周家信低下頭,「我亦希望娶得有嫁妝的小姐。」
開明詫異,「家信,許多能干的女子,雙手即是妝奩,年入數百萬,勝過慷慨的岳父。」
周家信立刻說︰「你講得對,開明,我幼時家境不好,看到大嫂老是扣克母親的零用,嚇怕了。」
「現在社會比較富庶,不會有那樣的事。」
周家信說︰「可是真正相愛如賢伉儷,還是難能可貴。」
開明笑,「好像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世人並不笨,」周家信答,「快樂是至難偽裝的一件事。」
開明說︰「以後出來喝啤酒的次數會相應減低。」
「開明,可否請你幫一個忙。」
「一定鼎力相助。」
「開明,听說你同劉永顏是熟朋友。」
「是,」開明答,「你想認識她?」
周家信有點靦腆,「被你猜中了。」
「你見過她?」開明好奇。
「一次我在報紙社交版上看到你與她的彩色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