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听越奇。
「這耳環便是其中一款,你們別瞧款式簡單,第一.這顆珍珠非同小可。第二,這鑽石有個名稱,叫金絲雀,你瞧這淡黃色——」他一臉的神往。
仿佛我們是來上珠寶鑒定課程似的。
我心急,打斷他︰「先生,請問主人——」
「姓宋。是你們中國人,」他臉上帶種夢幻,「你們神秘的中國人。」
「住址呢?」我意外地問。
「我們一向沒有透露顧客住址的習慣。」
說來說去,三顧珠寶店,仍是不得要領。
「老婆,你想想法子。」我用中文說。
老婆說︰「人家以干金之體,替我們女兒擋了一場災難,如今傷勢不明,我們想托貴公司替我們聯絡,務求把這只耳環送了回去。」
「這個,」經理很猶疑,「我們不是代轉書信的地方。」
我暴躁的說︰「那麼你干脆把地址給我們就是了,你們又不是瑞士銀行,我們又不是壞人。」
經理瞪我一眼。
老婆拉一拉我,很禮貌的說︰「謝謝你,我想我們已經知道得很多了。」
那經理把我們送出門口。
老婆埋怨我,「你這個人,沒點斯文相,像什麼天地會當香主的白相人。」
我說︰「你懂什麼,這叫藝術家脾氣——」我忽然靈光一現,「老婆,你提醒了我一件最重要的事。」
「什麼事?」
「你不覺得那班姓宋的人,動作敏捷整齊,簡直像一個幫會?」我問。
「你在做夢,你為什麼不改寫武俠小說或是科學幻想小說?」老婆沒好氣。
「瑞芳,」我說,「現在我們上哪里找人去?」
「你真笨,爹爹跟卡蒂亞不知多熟,叫爹爹到卡蒂亞去打听姓宋的大客人,那還不容易?」
「真是!」我拍一下腦袋。
「你猜是誰姓宋?」瑞芳問,「是那位女士?還是那三位先生?」
「我不知道,可能都不姓宋,可能這對耳環只是一份禮物。」
「說得也對。」
三日之後,盼咪出院,我們歡天喜地的把她接回家來。
瑞芳她爹鮑老先生打了個長途電話來,說︰
「你們見鬼?姓宋的就住你們的頂樓Penthouse。」
我與瑞芳面面相覷。
瑞芳說︰「我一直不知道他們住紐約,不然很容易查。」
我們馬上到管理處去打听,他們說︰「是姓宋。」
「這就好辦。」我說。
「我與你一起上去道謝。」瑞芳說。
「不。我一個人去,宋家怪怪的,人多反而不好。」
「你打算怎麼做?」
「買一束鮮花,」我踱著步,「請宋太太安。」
「也只能如此,再帶一本你的書上去——《長江與我》。」
我再緊張,也忍不住笑出來。
這本書自從出版以來就被季鮑瑞芳調笑到如今,見鬼。
我到街角去買花。
「康乃馨,」我說,「三打,粉紅色。」
「我們沒有康乃馨,先生。」
我一怔。
「玫瑰好不好?」
「不好。」我指指,「那是什麼花?」
「那是風信子,先生。」
「很好,全部包起來。」
紫色的花,包在白紙里。
回到公寓,我請管理處通報,我要上頂樓。
避理處聯絡了半日,我呆子似的捧著一大把花站在自己家樓下。
老婆下來找我,「先回家吧。」她說。
「沒關系,我們反正從來沒在這里大堂坐過。」我說。
「這是什麼花?從來沒見過,蠻好看。」
「叫風信子。」我說。
「並不香。」她說。
避理員走過來說︰「季先生,頂樓的宋先生說既然你定要見面,請上去。」
我與老婆交換眼色。「我這就去了。」我說。
「你怎麼像‘風蕭蕭兮易水寒’?」老婆問。
「我心里實在慚愧,人家闊太太為了咱們女兒,自馬上摔下來,情形不知是好是歹。」
「看樣子沒有太大的問題。」老婆說。
「你不知道他們,怪得要死,」我說,「在現場傷者伏在地上動也不動,他們尚且淡淡地道︰‘不礙事。’」
「怕是真不礙事呢?你先去照會,改天我帶了盼妮再上去。」
我點點頭。
電梯直駛到頂樓,我按鈴。
來開門的正是那日在海德公園跟我交談過的人。
「宋先生——」我連忙招呼,「季某總算找到你了。」
「不敢當,不敢當,」他和藹地笑,「請進來。」
我捧著一大把花進門坐下,平時倒覺得自己頂風流瀟灑、此刻忽然自慚形穢、這宋某有一股形容不出的雍容。
我把花擱在桌子上問︰「尊夫人無恙吧?」
他忽然面紅起來,「季先生誤會了,我雖姓宋。卻是宋太太的管家。」
哦。一個管家。我很不好意思,這好比劉姥姥把平兒當作風姐——我怎麼可以做成這種錯誤,什麼時候開始,我競變成了鄉巴佬。
「我叫宋保羅。」他和藹的說。
「宋先生。」我尷尬地稱呼他。
「不敢當,不敢當,」他連忙說,「叫宋二可以了,我們—共四兄弟,如果叫‘宋先生’,該怎麼個應法?」
「哦,」我說,「那也好。我是季少堂,我們還是鄰居呢,我就住樓下。」
「這我知道,季先生。」保羅微笑。
「噯,那麼你也該叫我一聲老季。」我笑。
「那麼不客氣了。」他笑,「季兄真是爽快人。」
他的目光落在那束花上,忽然一怔,但只有一剎那,馬上又恢復自若。
有外籍女佣人取了花去插在瓶子里。
我打量著他們這所公寓,約比我們住的地方大一倍,連著頂樓花園與噴水池,家俱裝修很華貴,跟我岳父大人的興趣相仿,是法國宮庭式。
女佣人泡了中國茶出來侍候。
我開始入題,「宋夫人的傷勢不要緊吧。」我問,「我們一家非常掛心。」
「太客氣了,」宋二這個人是這麼溫和,「現在沒事,當時可讓我們吃一大驚,這完全是意外。季兄不必耿耿于懷。」
我感激的說︰「可是我們想見到宋夫人面謝。」
宋二說︰「宋太太不在紐約,她在納華達州。」
「啊。」我意外,「宋先生呢?」
「宋先生在蘇黎世。」他說。
我點點頭︰「宋夫人身子完全康復了吧?」
「完全沒事了。」他答,「請放心。」
我把那只耳環握在手中,放在茶幾上,「請你代交還宋夫人,並且代為致意,如果宋夫人到紐約來,務必請通知我一聲,好讓我上來拜訪。」
「當然。」宋二的態度客氣又沒有距離。
這時書房忽然轉出另一個年輕人,跟宋二一般的濃眉大眼,體格強健,只是神氣帶種冷峻。
宋二連忙介紹說︰「這是我弟弟路加,老三,過來認識季兄。」
路加比保羅冷一分,可是也俊一分,他笑說︰「我讀過季兄的《長江與我》。」
我忽然面紅了。
老三說︰「那本小說很有商榷的余地,可是季兄在國家地理雜志上那篇關于Celts民族的文章,真令人佩服不已。」
我總算心中一塊大石落地,「怎麼——?」
宋三有種倨傲︰「我也是國家地理會會員。」
「啊?」我連忙問,「請問是哪個分會?」
這時候宋二一個眼色使過去,宋三頓時轉了話題。
他笑說︰「季兄一定以為我們太太在這里,所以送了風信子上來。」
「老三。」宋二阻止他。
這當中一定有什麼事,可是為什麼?我的腦筋飛快地轉動。
宋三笑,「老二你真婆媽,風信子——」他自己也忽然住了嘴,停一停後接口,「季兄你有所不知,老二是園藝專家,他種植的風信子品種很廣,而且色香俱全。」
原來如此。
第二章
我說︰「我最佩服綠拇指。」我是由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