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李原庸的臉上漾出片刻的緬懷,很快便被不屑蓋了過去,「多少年前,我們就沒有家了。記得王上登基大典嗎?你站在黑曜石鏡前,月光現出了你的身影,你是蒼山洱海認定的千古一帝———神都認你為帝,你卻在這里做起了你的閑王爺。
「為什麼?為什麼好端端的家,你、我,我們待不得?為什麼好端端的帝王,你做不得?為什麼好端端的幸福,我們觸手不得?
「天意,這些年來我一直在順天意而為,不與天爭,不與命奪。我順天意,離開故土,入宋國;我再順天意,入大理為暗樁;我又順天意,入宮為將,一步步成為君王心月復;我還順心意,接近彝族,倚為膀臂。
「我順盡天意,結果呢?我無家,無國,我第一個愛的女子被我親手舍棄,竟進了青樓,作為聯絡,深陷漩渦。我連自己是誰都快不記得了,我現今唯一可以守護的人在只關著鬼的死牢里———你還叫我順應天命嗎?」
密所說得對,天意可違,尤其當人退無可退的時候,再沒有什麼是不可違逆的。
即便全軍覆沒,死無全尸,他也要為她拼出一條死里逃生的血路來。
「你虧欠我的,負浪,今天這一切是你欠我的———若沒有你,沒有你母後,我斷不會入宋國,也沒了今天的局面———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欠我的,該是還的時日了。」
他的心意已寫在臉上,段負浪看得真切,可是有一個人的心他同樣瞧得仔細。收了傘,這蘿啊魚的繞著日頭打著轉兒。
「你以為,我足以影響段素徽?你到底是把我看得太大,還是太小覷這個段素徽?」
第七章雙拳出擊同為卿命(2)
李原庸以為這不過是他的托詞罷了,「你與王上感情篤厚,怕絕非一般吧!若你當真肯為密所盡心盡力,我以為,王上會賣你這個面子。」
段負浪一徑地冷笑,「你太不了解他,你以為?我倒以為,這世上怕沒有任何事比這大理段氏王朝于他更重的了。」
李原庸只是不信,「王上已然有了遁入空門之意,這才早早定下了段正明為儲君,他並非貪戀王權之人,你莫要拿這話來誆我。」
「信不信,你等著便是。」落下話來,段負浪兀自料理他這一院的花花草草、魚魚鳥鳥。
想救密所的,不單是李原庸一人。
相國府內,高泰明早已打听清楚鬼字號地牢里的情形,也盤算清了想要救密所的全部途徑———沒有全部,就只有一條。
掌了燈,高泰明擺上筵席,命人請來了公主。
夫妻二人對坐著,卻不如平常親密無間,高泰明先斟了盞酒給段漣漪滿上,又自斟了一盞,拿在手中。他並不急著喝,端著盞立起身來,轉到公主面前,直直地跪了下去。唬得周遭侍候的宮人、侍婢全都慌了手腳,不知駙馬如何行此大禮。
唯有公主段漣漪不出聲,也不扶他起身,只是端坐著,穩穩當當地受了他這一跪。
待他直起身來,她才揮手屏退左右,單留下他夫妻二人彼此相對。
他不吱聲,她替他起頭,「有事求我?說吧!」
「求公主救密所。」
她只是望著他,並不出聲,由著他一氣地說下去。
「十幾年前,我丟下她不理,獨自遠走他鄉,讓她代替我在宮里受了這麼多年的苦。要是沒有她,我早就成了不男不女的閹人;要是沒有她,就沒有今日的高泰明。所以,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不能不管她。我知道,如果這世上還有一人能改變王上的心意,怕只有公主你了,所以我……我求你,求你救救她。」
她仍是不露聲色,那種沒著沒落的感覺讓高泰明的心揪到了一塊,以為她誤會了他對密所的心意,他慌張地想去解釋︰「你別想歪了,我對密所篤諾不是男女之情,我對她是……」
她的手橫在他的口唇間,擋住了他即將說出口的真相。
到了這一刻,她終于開口了︰「別說,永遠不要告訴任何人你的真實身份。」
「漣漪,你……你知道?」
段漣漪甩開繡著大朵花團的衣袖,暖暖地漾出笑來,「以你對我的了解,你覺得,我會嫁給一個我根本不了解的男人嗎?」
不會,她不會。
「以你對我的了解,我會容忍我的夫君日日流連一個侍婢而無動于衷嗎?」
不會,她絕對不會。
「以你對我的了解,我會眼睜睜地看著我夫君最割舍不下的那個人就這麼死去嗎?」
他……不知道。
這當口,相國府大管事走到了門口,見他夫妻二人正說著話,沒敢直接闖進來,就停在門外,等主子的示下。
段漣漪早已看見了他的身影,抬起下巴便問︰「準備好了?」
避事的回說︰「車馬一應備齊,只是,公主殿下就這麼獨自進宮嗎?」
她要進宮?她早已安排好今夜進宮?高泰明茫然無措地偏過身來望著自己的妻,同床共枕這麼些日子,于她,他還是有些不懂。
「漣漪,若是……若是王上開出什麼條件,你……」
「我知他會開出什麼條件,我知道的。」段漣漪給他一記安慰的眼神,心口卻堆滿了思緒萬千。
她知道段素徽會開出什麼樣的條件來交換密所篤諾的命,她一直都知道,她只等著他開口,而他……只在等待如今日一般的契機罷了。
今日的大正殿寢宮與往常全然不同。
一干侍衛、宮人、侍婢盡數撤了,單留下一盞燈、一壺酒和一只杯擺在桌上,似等著誰的到來。
段漣漪看著此景不覺露齒一笑,看來段素徽等她今日的到來,已等得夠久了。
「我來了。」
她兀自坐在桌邊,剛斟滿酒,他便自皇幔後頭現出身來。
段素徽坐在她的對手,取了她斟滿的酒,自飲了。
段漣漪望著他,忽來一句︰「我記你是從不喝酒的。」
「是,酒易醉人,而我……我怕醉,也絕不能醉。醉了酒,若吐出真言來,便是我的死期。」帶著酒意,他微醺的臉龐望向她,「姑母,你比我計劃的,來得晚了些許啊!」
「不礙的,不礙的,遲到總比不到的好。」見他一杯接著一杯地灌著酒,段漣漪笑開來,「看情形,今夜這壺酒你是要獨飲獨醉,沒打算讓我半杯了。」
她說話的工夫,他半杯殘酒已入口,「叫姑母見笑了,我能醉酒的時日不多,比不得姑母,日日可飲朝朝當醉。遂,佷兒可以大醉的時日,姑母就成全了佷兒吧!」
段漣漪猛地繃住臉,斂起笑容,「你以為你以密所挾制了我,你便可高枕無憂,日日可醉了?」
「不敢。」段素徽謙卑地賠著笑,「佷兒從不敢痴心妄想可隨心隨性的時日,不過是得過且過,能醉當醉罷了。」
段漣漪自懷袖中取出一道密旨放到酒杯旁,「這便是你想要的了,拿去吧!什麼時候放密所?」
段素徽看都不看那道黃緞包裹著的東西,只盯著酒壺,手里把玩著那只攀龍附鳳的酒杯。
段漣漪嗔道︰「別裝了,你要的不就是永嫻太後留下的這道遺詔嘛!現在詔書就在這里,是燒是留,你自己定,我只要你放了密所。」
「其實,」段素徽拿杯子對著燭火照了照,漫不經心地念出一句,「其實,我還該殺了你的,姑母。」
她並不感到吃驚,今夜進宮之時,她便預備好了走不出這道宮門。
她只是要他知道,「殺了我,拿下這道永嫻太後的遺詔,你的秘密便永遠無人知曉了?段素徽,你未免想得太天真了吧!你的秘密就在你身上,任何人,任何人!只要對你產生一丁點的懷疑,都能置你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