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主一席話,叫高泰明汗顏。
她的胸襟,她的眼光,她的謀略,已遠遠超乎一個深宮女子的界限,甚至超越了他這個自小就抱著宏圖偉願的男人。
就連他也不禁要說,若非女子,她絕對是大理王朝中興的最佳人選。就連他也不禁要心甘情願地匍匐在她的腳下,助她完成大業。
這位夫人,他算是娶過門了。
沒有新婚的甜蜜與黏稠,段漣漪甚至來不及洗手做湯羹便開始了她困在宮中多年,想做而無法做的舉措。
安插高氏一門的干將入大理國各處邊防,調集高氏親衛軍入王宮內苑做侍衛,將高家集中在繕闡的兵力分布各地,培植朝中傾向高家的勢力,提攜高氏子弟入朝為官且分布各地……
她的種種舉措,由公公高升泰、夫君高泰明聯合執行,高家滿門全力支持。不消半月的工夫,高氏黨羽上至大正殿,下到鄉野邊防,已遍布大理各地。
連公公高升泰都直呼,這一個兒媳抵高家千軍萬馬。
時日一久,高泰明糊涂了,段漣漪也糊涂了。
他們日日添加籌碼,身為王上的段素徽卻根本不加理會——對朝中之事,他日日盡心盡力;對高家的步步緊逼,他置若罔聞;對高泰明提出的種種條件,他事事答應。
他在想什麼?
他在做何打算?
斑泰明不知,段漣漪不知,滿朝文武皆不可知。
靜觀讓前景變得模糊不清,最可怕的不是糟糕的局面,而是不知道會怎樣瞬息萬變的將來。
就在段漣漪為朝局擔憂的當口,與她夜夜同枕、日日相對的那個男人卻在為另一件事煩惱傷神。
——她,愛我嗎?
是男人的自尊心受到毀滅性的打擊也好,是他向來引以為傲的魅力被權欲踩在腳下的粉碎性痛苦也好,總之,段漣漪嫁給他的理由,讓他,高泰明很受傷。
沒有比這個更叫他傷筋動骨,扯心傷肝的了。
你嫁我當真完全出于政治考量,一點情感都不捎上的?
他很想問她,很想親口問她,尤其是看她日日撲在案頭上,眼見著將高家帶向王權的頂峰,他更想知道,她,段漣漪,為什麼嫁他。
不都說酒後吐真言嗎?
一壇酒、兩只盞、四五六道菜,他端坐在桌邊,就等著她入席了。
已入夜,照例每晚這個時候,她都會從書房中回到他們的新房。夜夜如此,偏在他精心布局的這一夜,錯了,亂了。
月上中天,依然不見她回房。他禁不住叫了她貼身的篤諾侍婢,「公主呢?」
「傍晚時已去了大正殿,說是要去見王上。」
她去了大正殿?她竟去見段素徽了?在他準備好一切的當口,對他對弈的那個人……撤了?
那他還玩個什麼勁啊?
抱著壇子,高泰明還是自斟自飲,一醉方休吧!
段漣漪可就沒這麼好命了,打傍晚她就坐在大正殿里,都月上中天了,她還空著肚子等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空的王上——段素徽。
「公主今日還是請回吧!待王上得了空再請公主進宮。」李原庸來請了幾回,照例,這個時辰,大正殿內早該清場了。
她偏坐著不走,他能奈她何?
不僅不能,李原庸還得陪著段漣漪公主聊天打發光陰。
「我記著你原是耀王爺的隨侍吧!」
听段漣漪提起素耀王爺,李原庸怔了片刻,最近似乎宮里的主子們都愛提起那個病逝久矣的耀王爺。前有王上,後有公主。
「公主記性真好,臣自進宮起便跟隨耀王爺,直至他故去。」
段漣漪點點頭,她怎麼會忘記呢?那個總是微笑著,和善地面對每個人的素耀。想到他,段漣漪忍不住長嘆,「要是素耀還活著就好了,要是素耀還活著就好了……」
李原庸只是听著,並不答話。
段漣漪又道︰「素耀故去以後,永嫻太後調你去南門做將。平定叛臣楊義貞,你功勞顯著,當今王上著你宮內侍衛總管、首府守將,領大將軍俸——這可是幾世的榮耀啊!」
李原庸立即叩首,「這全是王上的恩典,公主的恩典,王家的恩典。」
「我的恩典?呵呵呵呵呵呵——」段漣漪一陣朗笑,「李將軍升了大將軍後變得會說話了,這怎麼是我的恩典呢?你要謝也當謝當今王上才是。」
鮑主這是話中有話,李原庸唯有諾諾,不敢亂言。
他不說,她倒是有話要交代他︰「李將軍,你謝我的恩典,我無功不敢領。我倒有些事今後要麻煩你,你可要答應我。」
「公主,敬請吩咐。」
甩開袖袍,立起身背對著李原庸,段漣漪沉聲吩咐︰「現在宮里的守衛軍多了許多新面孔,日後還會漸漸多起來,身為大將軍,又是宮里的老人了,他們有什麼做得不到的,你還多指點些。」
她指的是新近派進宮的高家軍嗎?
滿朝文武都瞪圓了眼珠子看在心底的事,李原庸想裝糊涂也是不成啊!到底把這些新近入宮的高家軍放到什麼位置上呢?偏生王上不發話,他只能兀自揣摩著。
沒想到,還沒等王上發落,公主已經坐不住了,要他迅速表個態。站左,或是站右,這一旦站錯了邊,別說是這一輩子,就是他上一輩,下一輩,都得賠進命去——想來,公主是決計不讓他站中間的。
李原庸剛想回個模稜兩可兩邊不靠的虛話,大正殿外,聖駕到——
「姑母,您來了?」
王上端坐中央,一揮手,說著︰「原庸,你先下去吧!我同姑母說幾句體己話。」
段素徽輕而易舉解了李原庸的困,段漣漪輕而易舉引出了避而不見的王上——相得益彰,兩邊都討了便宜。
屏退左右,大正殿內只留下姑佷二人。
段漣漪當仁不讓先開了口︰「王上意欲何為?」
端著苦茶,段素徽卻是品著甘甜,「姑母言下之意……」
無意再兜圈子,段漣漪直言︰「我安插高氏一門的干將入大理國各處邊防,你準;我調集高氏親衛軍入王宮內苑做侍衛,你準;我將高家集中在繕闡的兵力分布各地,你準;我培植朝中傾向高家的勢力,你準;我提攜高氏子弟入朝為官且分布各地,你亦準——滿朝上下都明白我意欲何為,你為何事事皆準,樣樣遷就我?」
拿起茶盞,撥去水上浮著的碎葉烏沫,手一抬,以盞蓋臉,他自有話說︰「永嫻太後臨終前留有遺詔,據說是給了宮中某人,若我猜得不錯,當在你手里吧!」
轟!
他端著茶,段漣漪心里的那盞安神茶卻被他一語打翻。
他知道?他知道遺詔在她手里?他早就知道?
「所以你才事事從我?」怕她翻出遺詔,揭開真相,讓他連這個王上都做不成嗎?
怕沒這麼簡單吧?段素徽雖胸無段氏王朝,可秉性也非任人奴役的傀儡,他此招怕另有所圖。
在心中無敵的姑母面前,段素徽也無所隱瞞,「既然我知道遺詔在你手里,我便明白,逼急了,你大可以拿出遺詔,將我趕下王位。我不明白的是,你為什麼不直接拋出遺詔,扶植你心中的王上人選,而大費周折,輔佐高氏一門。」直接扶植她心中的王上,手握重權不是更輕便些嘛!
他們,都猜不透彼此的心思。
「那就讓我這個佷兒先來猜一猜吧!」
放下茶盞,步下王座。段素徽走到段漣漪的面前,姑佷二人平視彼此,且听他說——
「朝中勢力分撥四處——你極力扶植的高家為一撥,我大哥段素光早年培養的人馬為一撥,永嫻太後為代表的外戚為一撥,再來就是我接管的父王遺留下來的老臣干將——此四撥人馬分庭抗禮,左右朝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