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若有一日,他們倆成為敵人,那將是最可怕的戰爭。
他只盼這一日永遠不會到來。
痴痴地望著遠處,他未曾察覺她的目光在他的身後緊緊守著他的身影。
「喂!我說啊……」
「我有名字的。」他驀地轉過臉來,氣勢洶洶。
「我不愛叫你名字。」叫了,也未必是你——這話她只能藏在心中,「扶段正明上位吧!無論于國于你于我,段正明都比段素徽更適合這個位置。」
斑泰明退後三步向她行了公正的覲見之禮,「臣,謹遵公主令。」
大正殿內一日議事已畢,段素徽正要宣布退朝。相國高泰明赫然站出班列,「臣有一事要奏。」
朝政大事已議畢,這時候他站出來……
睨了一眼站在高泰明左手的顧國君,段素徽把玩著腕間的七子佛珠心中已定,「相國有事盡可直言。」
「近日坊間多有傳聞,言語中顧念王上您並未得到蒼山洱海的認可,又言王上您的堂弟——顧國君有可能是黑曜石鏡推崇的千古一帝……」
他此言一出,滿朝嘩然。自坊間听到此傳聞是一回事,被拿到大正殿上與君王對峙那就完全是另一檔子事了。
有那支持段素徽的王黨一派,立刻恨不能將高泰明拖出去砍了,「高相爺您還真是活回去了,坊間戲言也能拿到朝堂之上當真言正語?王上登基之日,您也匍匐在君王腳下,如今何出此言?」
拿此話壓他?高泰明理直氣壯,正氣凜然,「並非臣刻意以此事生非,只是此言既然于坊間流傳,為了王上的聖明,也為了朝局的安定,當有所示下方好。」
王黨中人又要呵斥,叫段素徽抬手攔住了,「高相爺此言甚為有理,既然有傳言,孤王自然當有所交代才是。」
他一轉臉,直望向默默杵立一旁的段正明,向來懶于朝堂的他,今日忽然勤于朝政,身為君王他早該有所預料了,「顧國君,你以為此事當如何?」
「臣萬事皆從君王意。」
這是把燙手的山芋都丟還給他,自己想換個清靜,可他躲得了嗎?
他站在這里,便注定他的後半生要為大理段氏王朝而活。這是他段正明,也是她何其歡做出的決定,段素徽還能怎樣?
自然只得「成全」二字。
「不若在滿月之夜,請出黑曜石鏡,讓蒼山洱海做主,誰才是真正的大理段氏王朝的千古一帝。」
君王此言一出,立刻傳出王黨一派的反對浪潮,有上德帝時期的老臣長跪地上,極力懇求,「王上……王上,不可啊!君王乃一國之根本,一朝一代怎可隨意替換,這是萬民的災禍,是朝廷的災禍,是段氏江山的災禍。萬望王上收回成命,絕不可逞一時之快而沾染無窮後患。」
還有那老臣搬出當日段負浪的言論,「王上登基之日,負王爺的身形倒是顯現于黑曜石鏡上,若坊間傳聞皆可入朝堂上正殿,那負王爺一說又當如何?難道要讓廢君段素興的孫子也成為大理段氏王朝千秋不朽的帝王?這簡直是笑話!天大的笑話!」
對于一干老臣的駁斥,首先提出此言的高泰明反倒不做表態,安穩地站在那里,只等著王上的發落。
他若拒,便是心中有鬼,授人以柄;他若應,正對了高泰明的心思。
段素徽耳朵听著諫言,眼里看著一干老臣磕頭如搗蒜,他的心思卻記掛在高泰明和段正明二人身上。
這二人的合作怕離不開他們背後女人的篡謀吧?
他的夫人何其歡,他的姑母段漣漪,他生命中兩個頗為重要的女人聯手反對他,轉而支持段正明。
他當真不討女人歡喜啊!
幼年時不討母後歡喜,成年後不討妻子歡愉,登基後不討姑母歡心,他這個男人做得還真是失敗。
忽然很想去永耀齋找段負浪喝茶聊天,忽然很想再見一見正堂內懸掛的那幅一人來高的丹青,忽然……很想素耀。
這個世上曾無條件愛他,支持他,視他為寶,以生命交換他的……就只有素耀了。
他用生命來愛他,也用生命束縛住他的一生,讓他再逃不開,再活不出自己當有的模樣。
素耀,素耀,我的王弟,我到底該愛你,還是恨你?
愛與恨,素耀永听不到。活著的人照例當活著,哪怕再艱難,他也得活下去。
于是,他做主。
「滿月之夜,著大理第十一代君王之孫,顧國君段正明于大正殿內親歷黑曜石鏡,以正君王之姿——聖意已定。」
再無他言。
是夜,段素徽回到寢宮已月上中天。
照例往常這個時辰,王後已然入睡。然今夜,她坐在桌邊,繡著她那一帕的蓮花,搖搖曳曳,或綻放,或含苞,或朝露待滴,或送月欲醉。
她擅繡蓮,身上所用之物多為蓮花蓮葉圖樣。少時,她愛為他,為素耀繡蓮。然,自她嫁他為妻後,再不曾為他繡蓮。
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並根藕,上有並頭蓮。
並頭並蒂,無論怎樣,她仍是他的妻,這個世上他最最信任,也是最最親密之人。不論朝中宮內發生何事,她永遠會支持他,會站在他的身旁。
今夜,如是。
第五章繡蓮帕夫妻難同心(2)
何其歡為他沏了茶,親自端了放到他手邊,「雖已濃春,到底夜涼,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吧!」
他推了茶,只是笑,「此時喝茶便會徹底難眠,你是深知我脾性的。」
何其歡奪了茶過來,自行喝了,「這茶很香,說是宋國的西湖龍井,還是負王爺贈我的呢!」
段素徽應了,只待她下文。
「近來負王爺同我說了許多閑話,多是勸慰之語。」
她這話叫段素徽佯怒,「他多事了,帝後之間哪有空隙,怎容他多言,自行猜忌?」
何其歡放下茶盞,重新端起繡帕,這一帕的蓮只殘留最後收尾這幾針了,她趕著做完。燭光下,她做得很吃力,段素徽親自掌燈替她照亮那一方光明。
「——素徽,你放了我吧!」
段素徽手微顫,一滴蠟落到了帕上,如露珠點蓮。
他放下燭台,轉身坐在一旁,當不曾听見她方才月兌口而出的那一句。
他听到了,她知道他听到了,而現在,也當是他們面對的時刻了。
「素徽,你就放了我吧!沒有我,你依然可以做好大理的王,你依然可以完成永嫻太後交給你的一切,你可以的。」
段素徽騰地站起身,俯視著坐在身下的何其歡,「我是王上,你是王後,這是永嫻太後臨終前定下的,任何人也無法、無力改變。即便退一萬步,我放了你,國不可無後,王不可無妻,我依然需要再娶一位王後,你叫我當如何面對?」
他所說的都在何其歡的考量內,她也做好了全部的應對之策,「你可以退位,你可以不做這個王,你可以忘記永嫻太後在你身上留下的一切痕跡,你可以過你想過的日子——素徽,你可以的,你也曾經這樣打算過,不是嗎?」
是,他的確做過全盤的打算,在永嫻太後把何其歡賜給他為妻之前,在永嫻太後要他代素耀統治大理之前,在素耀為了他病死榻上之前——
「其歡,不是我不肯放了你,不是我不願成全你,只是,我有我的苦處,還請你體諒。」
「你的苦處就是你貪戀王權,貪戀本不該你擁有的權力與地位。」
放下那一帕的蓮,燭光下的何其歡帶著冷,藏著怒,透著寒,帶著傾覆一切的決絕,「素徽,我只同你說一次,這一生,我只同你說這一次。放了我,成全我和段正明,也成就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