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正明跪下請辭︰「王上,您深知臣之性情,非從政興國之輩。臣無才無德,無以報效君王,無以光耀祖宗,還請王上收回成命。」
「孤王心意已定,顧國君日後加倍努力便是。」
再一揮手,段素徽讓宮人替他送客。段正明無奈,只得領了王旨告退。
來的人去了,留下來的依舊是段素徽和段負浪二人。
段素徽愣神地想些什麼,段負浪趁這空當收拾起了雲子,「你倒是大方,出手就是一個‘顧國君’,毫不吝嗇啊!」
「你若稀罕這個,我也封你便是了。」段素徽笑說。
段負浪听了直擺手,「你知我不是從政治國之人,何必拿朝堂之事拖累我的玩世之心呢?」捻起雲子,他忽而想到,「我聞王上您同永歡王後乃青梅竹馬,方才您又說同這段正明也是自小一塊長大,那永歡王後和這位顧國君……也相交多年嘍?」
段素徽不答,幫著段負浪收拾起了雲子——白的白,黑的黑,混淆不得。
彼國君……顧國君……
段正明離首府五年,雲游在外。這一歸來便被封為顧國君,逍遙日子不再,他日日上朝,奉君王旨協助新相高泰明——這新相國剛娶了他們的姑母段漣漪公主,貴為駙馬爺,又是一國之相,可謂權勢達天。
伴在如此勢強能干的人身邊,被架空是段正明唯一的命運。
他倒也落得自在,自在到有足夠的空閑入宮逛逛,賞析起滿眼無盡的春色。
站在宮內的蓮塘邊,當此時節,小荷才露尖尖角,滿塘的清冷。風襲過,掀起泛泛波光,日頭下閃爍粼粼,無限生機。看在段正明眼中卻似有千般冷,萬般涼。
他的耳邊傳來孩童朗朗的讀書聲,他記得那篇《漢樂府》,如是念道︰「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他習慣性地閉上雙眼,深呼吸,感受著那熟悉的氣息,他信步走去。
這邊……轉右手,再轉左手……不對,氣息淡了,定是走錯了方向……轉回來再往前頭去……是了,這氣息愈來愈濃重,近了,近了,當就在前頭。
他睜開眼,見到永徽齋的牌匾,心頭一愣。
這永徽齋是王上還是王爺的時候居住之所,那時候永歡王後還只是一介小姐,跟隨其母——當今王上的乳娘一並居于此地。如今她已貴為王後,怎會出現在這里呢?
當是他弄錯了嗎?
他的眼楮會錯,他的腦子不記路,但他熟悉的氣息斷不會錯。
推開殿門,庭院中綽綽而立的不正是永歡王後嘛!
段正明隔著庭院蹲來,以臣之身份見禮叩拜,「臣,段正明向王後娘娘請安,願王後娘娘萬福金安。」
她並不叫他起身,抬著下巴望著遠處的蓮塘,黯然嘆道︰「這蓮什麼時候才綻放啊?」
王後不叫起身,段正明只好跪著,「隆春時節怎會有蓮綻放?待到盛夏,滿塘蓮花搖曳,再叫王上陪王後娘娘共賞一池勝景。」
「勝景?我還能看到勝景嗎?」
她闔上雙眸,滿眼頹然之色,看在段正明心中升起無限疑竇,「王後娘娘被王上恩準入住大正殿寢宮,這是無限的榮耀與恩寵,王後娘娘還有什麼不順心之事嗎?」
永歡王後忽然疾步邁到段正明跟前,頓住,「在你看來,這就是本宮人生最大的樂事?啊?」
揚起袖袍,她掀起的陣陣冷風吹亂他的發。不等她招呼,他自行起身。站在她的身後,望著她消瘦的背影,久久……久久之後他赫然開口——
「是王後娘娘決計回宮的。」
她偏過頭來打量了他半晌,終究丟下話來︰「是你,是你從來不曾問過我願不願意回宮。」
春意乍暖還寒,涼風陣陣,他們一前一後地站著,明明遠隔蓮塘,眼楮卻望著同一個方向。
他們看得太專注了,沒留意身後有人經過——
段負浪站在永徽齋的外頭遙遙地守望著庭院里那對男女,久到沒察覺有人注意到了他的駐足。
「瞧什麼瞧得這般出神?難不成我宮里的侍婢還有比大理第一名妓更吸引你的?」
段負浪轉身見是王上,頓時打起岔來︰「沒什麼,沒什麼,隨便看看。王上好興致,竟重返故居,不若隨我去永耀齋喝口茶,對弈一番吧!」
他以身子遮擋他的目光,他越是遮掩,段素徽越是想知道他在看些什麼,順著他方才的視線望過去,他見著了庭院中央那一前一後駐足眺望的男女……
好半晌,段素徽只是安靜地看著,什麼也不說。
倒是段負浪挑起話茬來︰「王後娘娘同顧國君感情不比一般啊!」
這話听得甚是刺耳,段素徽卻連眉頭也不曾皺下,咧著嘴笑說︰「他們倆也算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感情自是不錯。」
「喔?容我八卦,王上不妨說來听听。」
第一章蓮花綻鴛鴦小戲水(1)
那一年的蓮花開得最是好了,段正明至今仍念念不忘。
大暑之日,王宮里的蓮花于綠野湖畔遍開,紅綠交映,美不勝收。
應永嫻王後之邀,段正明隨娘親進宮賞蓮。永嫻王後拉了幾位王妃在大正殿的寢宮內說些身為人母為人妻的閑話,放了他們幾個小子隨著乳娘、宮人出去賞蓮。
娘娘們是賞蓮,小子們就是戲水了。
大王子素光領頭,一幫宗室的小子們緊隨其後,窩在蓮塘邊擇花、采蓮、模藕,驚得一群乳娘、宮人慌得不知道如何才好。
段正明就站在岸上安靜地看著滿塘的夏色和夏色中的堂兄弟們。
同是堂兄弟,沒人理他,更沒人跟他玩。
九歲的段正明比同年歲的兄弟們長得都要矮,可體態卻寬上三成,遠遠地望去就像一個地陀螺。加之他有路盲之癥,即便是打王府門口進自己的廂房,這麼短的距離若無人領路,他照例是進不了自家房門的,更別說這陌生、宏大到足以讓他心生畏懼的王宮了。
呆呆地站在原地,呆呆地望著那些玩得正歡的兄弟們,他寸步不敢挪動,卻在那幫小子眼中更顯突兀。
「喂,豬油蒙了腦子的,你杵那兒當藕呢?」
打頭的大王子素光從湖里向他潑冷水,段正明抹了一把臉,連連向後退去,半天沒敢吱聲。大王子段素光是當今王上的長子,雖非永嫻王後所出,卻深得王上的寵愛,在一幫宗室子弟中,更是領頭的大小子——進宮前,娘親再三告誡他,王上的兒子是萬萬開罪不起的。
他得讓著他們些。
讓——這個字,于段正明區區九歲胖墩的身體里最是擅長的了。
大王子段素光決定不放過讓段正明展示「讓」這個情操的任何機會,尤其在眾堂兄弟們面前。
對著段正明,段素光高喊起來︰「豬油蒙了腦子的,你要過來玩嗎?」
他很想點頭,烈日當空,他虛胖的身子汗如雨下。湖中戲水對此刻的段正明來說,實在是一種誘惑。可是,他有點怕大王子。
望著段素光和眾兄弟戲謔的眼神,他搖了搖頭,「不……不了,我我我……我就待這兒好了,這里涼……涼快。」
「你曬得跟烤豬似的,油都滴下來了,還涼快?」段素光三步並作兩步從湖里爬了出來,拖住段正明的衣領就往樹下拽,「跟我來。」
「光……光王爺,你你……你干……干嗎?」
段正明兩條又肥又短的圈腿跟不上段素光的腳步,連滾帶爬地被他拽著,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周遭的景致已不復方才的模樣——他被帶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