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她停在他的面前,等待著他的抬頭。
他看見了她,她也看見了他眼里盛滿的淚。
稍稍喝了點水,吃了幾口干得跟石頭似的硬饅頭,阮流蘇沒敢耽擱,也沒有時間和謝傳雲多說話,她堅持不去成都醫院,而是先將同樣焦急不已的陽煬他們帶到了旅游大巴的出事地點。
初景和小女孩都還在堅持著,阮流蘇親眼看著她們被救出,被陽煬緊緊地摟在懷中,終于長長地吁了口氣。緊繃的神經一旦放松下來,整個人也隨即癱倒在謝傳雲的懷中。
阮流蘇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她躺在空地上,頭頂上方是藍色的塑膠布,謝傳雲正瞪著他的大眼守著她,也不知多久沒睡了,兩個烏青的黑眼圈像臥龍特產——大熊貓。
「這是哪里?」
「成都醫院,你身體狀況很差,醫生說你一直在發燒,又處于缺水狀態。可能你自己都不覺得,已經病得很嚴重了,打了退燒針,用了抗生素也補液了,可到現在燒還沒退呢!」
謝傳雲在她的耳邊小聲地說著,生怕吵醒了旁邊正在輸液的小朋友,「受傷的人很多,不時有余震,所以現在你只能睡在這里。如果你感覺好些,我帶你走。車就停在附近,隨時都可以離開。」
她不能走,在這里還有她許多惦記著的人和事,「初景呢?還有那個小女孩,她們怎麼樣?」
「初景她老公在照顧她們,還沒有回到成都,好像說她們的傷勢需要就地處理。陽煬他們準備的藥是要去救治受困群眾的,為了省點醫藥物資,我先帶你回成都這邊了。」
說話的時候他不時地親吻著她的手背,感受著她的溫度,知道她還活著,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滿意足。
「跟我回去吧!你需要治療和調理,這里醫藥物資緊張。我已經通知老爸他們運送救援物資過來,估計這兩天就能到了。可以的話我想帶你回家治療,這里的物資需要給那些重傷患者先行使用,這邊的醫院也在轉移傷員。」
沒有反對,她實在沒有多余的力氣反抗什麼。不知道是不是發燒的關系,她的眼皮子直打架,她隱約听到謝傳雲還說了些什麼,可腦子已經不听使喚了,她再度沉沉地睡過去。
她腦子里殘存的最後意念一直在想些這種場合無關緊要的事——
她恍惚覺得,這大概就是張愛玲筆下的傾城之戀吧!
香港淪陷成就了白流蘇的婚姻,天塌地陷成就了她的愛情。她終于知道謝傳雲愛著她,一直一直都愛著她。他的心里除了她,從未,也永遠不會再裝進任何其他人。
阮流蘇回到謝家大宅已經一個多星期了,她的身體狀況已經好轉,醫生建議再調理一段時間。大概她從前把自己的身子用得比較狠,這次遇到特殊狀況,從前不注意的小毛病集體發作,雖然炎癥消除,但身體一直處于低熱狀態,人也很沒精神。
她這廂尚未完全痊愈,謝傳雲那廂又倒了。
為了看護她,他多日來一直沒有踏實睡過。並不是他不想睡,而是閉上眼卻始終睡不著,有個什麼東西一直拽著他的神經。即使醫生為他注射安定劑,強制他睡一會兒,他也是頻頻噩夢,驚醒後人虛弱不堪。
就像現在,好不容易睡了一個多小時,他忽然高喊著從床上跌下來,一身冷汗如水洗。長時間沒有得到很好的睡眠,謝傳雲的精神開始出現幻听現象。謝老爺子請來了一位熟悉的心理專家,最後還是使用催眠讓謝傳雲安穩地躺一會兒。
阮流蘇以為他只是平日的失眠狀況在連日的操勞下又加重了,可又是請心理醫生,謝老爺子又一副好像很擔心的樣子,他的憂心忡忡讓大家都不明所以。誰知在知道謝傳雲的狀況後,他的前妻姚瑞拉也跟著緊張起來。
「上智,老二他不會是……不會是……」
「他有什麼問題嗎?」阮流蘇繃不住了,索性挑明了問,他們這樣什麼也不說緊張兮兮的樣子更讓她受不了。
老爺子和姚瑞拉對望了一眼,知道流蘇和老二有過一段夫妻關系,老爺子覺得這事也沒必要瞞著她,剛要開口,姚瑞拉卻拍拍他的手背,「這種事還是讓我說吧!」她知道,身為至親,每次開口提這些事對謝上智來說都是又一次的折磨。
「老大和老二的親生媽媽,你們也知道……是不告而別。老大和老二小時候,上智一直忙著生意上的事,對他們關心得不夠,他們跟媽媽更親些。所以當他們的母親忽然失蹤,對這兩個孩子的打擊很大。那時候老二才上幼兒園小班,當他發現母親消失後,每天晚上都不敢睡,實在撐不住了睡下,半夜還驚醒跑去上智和老大的房里看看,生怕自己的爸爸、大哥也會突然消失。」
想起那段往事,謝老爺子就悲從中來,「那時候老二才三歲,有天夜里我睡得正熟,忽然感覺有個人站在我的身旁正看著我,我猛地睜開眼,那情景至今想起來都讓我毛骨悚然。老二面無表情地瞪著我,見我醒了,仍然一句話也不說。他眼窩深陷,精神很差。我帶他去看醫生,才知道他的心理出了問題。」
「之後上智按照醫生的吩咐,堅持帶兩個兒子一起入睡,每周帶老二去見一次心理醫生,對他的心理問題進行干預。我嫁給他以後,還是四個人一起睡。後來有一天,老大和老二對我說,從今晚開始他們倆一同睡,他們不要和我們擠一張床了。
「我知道,說這些是因為兩個孩子懂事。我答應了,也想借著這個機會看看老二的情況。我試著讓他們倆一同睡,半夜時不時地起來察看他們的狀況。長期的心理治療起到了作用,慢慢地,他們哥倆可以分開睡,雖然這些年老二一直為時而冒出來的失眠所困擾,但我以為他的心理問題已經痊愈了,不再需要心理干預。這一次,似乎……」
姚瑞拉沒敢說老二舊病按發,可是任誰都听出她話里未完的深意。
然而,阮流蘇卻並不認同他們的看法,「他的睡眠沒有問題,我們倆從戀愛到結婚一直住在一起,他總是睡得很好。入睡很快,睡得也很穩。要不是我叫他起床,他幾乎天天遲到。這兩年,他常常嚷著失眠,我以為是因為開餐廳的關系,睡得比較晚,錯過了最佳睡眠時間,所以才有時候失眠。他怎麼可能是因為心理問題呢?」
謝老爺子不想提的問題被嚴峻地擺出來,還是由姚瑞拉代為解釋︰「不只是老二,連老大也有問題。老二是害怕身邊至親的人像他媽媽一樣突然失蹤,老大是從來不把自己的感情系在別人身上。他生怕會受到傷害,所以他選擇過著漂浮不定的日子,並且讓自己習慣身邊的人和環境不停地改變。他告訴自己只要習慣了就不會害怕有人來有人走,他的心理也存在偏差——當時為老二看病的醫生就說從老大所畫的畫來看,他的心理行為也存在一些問題。」
坐在一旁久久的阮青萍在姚瑞拉的一席話中忽然明白了很多她從前想不通的事。
她一直覺得老爺子對姚瑞拉偏心偏得很,兩個人都已經離婚了,卻還把姚瑞拉當成這個家的一員。對于姚瑞拉時不時就躥回家里,她更是多有危詞。原來,在這個家最難的時候,姚瑞拉守護著這個家受了傷的三個男人走出來,她早已如這三個男人受到的傷害一般變成了一段溫情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