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闔上眼只是笑,果真身氣不同,心境亦不同,他到底不同以往了。
李奕卻撇開這層,有話叮囑︰「你同拓拔弘雖名為母子,可到底無母子之實,男女有別,平日里也當避著些,以免落人口實。」
她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的側影,淡淡陰霾自心頭掃開,「你以什麼身份同本宮說這話,李大人?」
膽敢過問她的事,他還以為她是從前一心侍候拓拔長壽的馮小九嗎?
他錯了。
她是文成帝拓跋浚的皇後,她是顯祖拓拔弘的太後,她是北魏之後、天下之母。
她是馮太後。
***
即便馮太後再三叮囑,隨侍的婢女還是怕挨皇上訓責,早早地便將太後寒癥發作一事稟報給了皇上。
拓拔弘本想著打理完政事再親去文明殿探視,奈何人在議政,心思卻不在上頭。到底費了時還成不了事,拓拔弘索性暫停了政事,匆忙往文明殿趕去。
不等內常侍稟報,他徑自往暖閣處去。見暖閣外放下了簾子,閣內燃了火盆,床上加了被子,顯然小太後宿疾又起。
「傳上醫。」拓拔弘揚著聲吩咐,「命上醫院的醫官盡數來見朕,勿卯了一人。太後之癥左右看了多少回,總不見好,若再醫不好治不痊,下次就不是人來見朕了,單把頭搬來即可。」
皇上動了天子之怒,誰敢耽擱,急跑去傳上醫院的醫官,那邊已是慌做一團。
暖閣內馮小九撫了撫拓拔弘的手背以示安慰︰「我這病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總犯,並不是他們的錯,何苦遷怒于他們,折我的壽來著?」
拓拔弘知道太後寬厚仁德,不過是見她病成這樣,自己心內著急罷了。他抬起頭環視周遭,檢視有何不妥之處,撢眼見到窗外李奕的身影,他忽而起了疑。
「那日朕來探視小太後,便是這新進的李大人負責巡視,怎生今日又是?」連見了好幾日,想他不起疑都難,「這李大人日夜守著文明殿嗎?命他進來回話。」
李奕遵旨進內殿回話,到頭來還是那句︰「臣新進入宮,未立寸功,上得太後庇護,下得皇上恩寵,無以為報,惟有倍加勤奮,方能一報皇恩。」
拓拔弘點頭稱贊,這會兒內常侍忽然疾步進來,「皇上,尚書李敷大人有要事上稟。」
拓拔弘正親自喂馮小九喝湯藥,最听不得這話,「太後正病著,有何要事晚些去議政房便是。」
「可李尚書他……」
馮小九先攔下話來︰「李尚書追到文明殿來,必有要事,快請進。」她發話,拓拔弘再不駁回。
尚書李敷接旨進了內殿,拓拔弘仍是親自喂馮小九進湯喝藥,並不曾放下簾帳。李敷打頭便見到杵在一旁的李奕,相視望了一眼,李敷先給太後、皇上請安,隨即說起上稟之事。
「皇上,臣今日上朝是有緊要之事呈稟——往年,黃河絕堤,沿堤之田連年不收,上下饑弊。而往北至上,農田大多不耕不種多年,內外俱窘。眼見著汛期將至,為防今年黃河再度泛濫,還望皇上早做部署。」
李敷這是舊話重提了,拓拔弘很是不悅,「修河駐堤皆是費時費工費銀之舉,如今國庫空虛,拿什麼早做部署?」放下湯藥,他遣李敷離去,「此事稍後集重臣再議,太後正病著呢!莫要打擾她調養,你且出去。」
李敷為民為君那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再放不回肚子里,不但不去,還出言不遜︰「三年或旱或澇,黃河沿岸饑謹瘟疫,死亡相屬,兵疲于外,人怨于內——太後一人之病,與家國天下之病,孰輕孰重,還望皇上細細掂量。」
「你放肆!」拓拔弘一甩手砸了湯藥碗,眼見著尚書李敷這條命就算交代了。
不等拓拔弘動手,馮小九且拉住他,「皇上,忠言逆耳,李大人為國為君,你當體諒他的苦心。」
然他卻動了拓拔弘最在意的根本,皇上正想不留人。馮小九卻掙扎著要起身,拓拔弘慌忙移了念頭,親自扶她起來。
馮小九下了暖閣,走到李敷跟前,掃了一眼杵在一旁的李奕,拉開話來——
「自太武帝統一黃河流域,結束了北方自十六國以來長達一百三十年的分裂割據。然而,歷經上百年戰亂,經濟凋敝,民生蕭條,確該圖謀振興之道。」
她話未止,李奕便接了她的話茬往下說︰「久經戰亂,百姓或是遷徙或是亡故,土地荒蕪,國庫自然空虛。臣有一均田之道……
「所謂均田之道——凡十五歲以上男夫受露田四十畝、桑田二十畝,婦人受露田二十畝。身死或年逾七十者將露田還官。桑田為世業田,不須還官,但要在三年內種上官定的桑、榆、棗樹。不宜種桑的地方,則男夫給予麻田十畝,婦人給予麻田五畝。
「貴族官僚地主可以通過奴婢、耕牛受田,另獲土地,奴婢受田額與良民同。耕牛每頭受露田三十畝,一戶限四頭。凡一戶只有老小癃殘者的,戶主按男夫應受額的半數授給。
「民田還受,每年正月例行一次。若此一地郡縣可耕種的田土不足,有滿十五歲成丁應受田而無田可受時,以其家桑田充數;又不足,則從其家內受田口已受額中勻減出若干畝給新受田者。地足之處,居民不準無故遷徙;地不足之處,可以向空荒遷徙。
「土地多的地方,百姓可以隨力所及借用國之荒地耕種,此乃園宅田。園宅田,良民每三口給一畝,奴婢五口給一畝。因犯罪撩淬或戶絕無人守業的土地,收歸國家所有,作均田授受之用。
「另,地方守宰按官職高低授給職分田,刺史十五頃,太守十頃,治中、別駕各八頃,縣令、郡丞各六頃,不許買賣,離職時移交于接任官。若能依此制長此以往,相信不到十年,國之戶數必定倍而已矣。放眼王土之內,皆民不曠工,地無遺力,家有余財。于時國家殷富,庫藏盈溢,百姓殷阜,年登俗樂。」
李奕均田制一說,拓拔弘還罷了,尚書李敷頭一個叫起好來︰「好!好!這均田制一開,相信不多時必定真正做到鰥寡不聞豚之食,煢獨不見牛馬之衣。」
拓拔弘卻只是望向馮小九征詢她的意思,他親政之前,朝中一應事務皆由她大權獨攬,全權獨斷。馮小九醞釀了片刻,朝著拓拔弘點了點頭。
拓拔弘這便發話︰「尚書李敷,就照方才宿衛監李奕所言均田之道舉國實施。」
李敷喏喏,這便急著去執行。
拓拔弘單瞧著李奕,不覺贊許地點了點頭,「不錯,有見地,亦有能力,堪為大用。李奕啊,這小小的宿衛監著實委屈你了。不如跟朕入朝,相信不多時日你必定能成為朕的肱骨之臣。」
李奕听言跪下,「皇上,微臣漂泊多年,近來剛蒙皇上恩典,入朝為官。不曾建寸功,立微業。微臣不才,還是穩扎穩打得好,先做好這小小的宿衛監,歷經磨礪,相信日後定然可以為皇上效犬馬之勞。」
「好,很好!」拓拔弘贊賞地直點頭,「既有能力,又很恭謙,最難得的是不急功近利,很是踏實肯干。朕相信假以時日,你不僅可以為朕效犬馬之勞,更能成國之棟梁。」
「托皇上洪福。」
馮小九上前勸皇上︰「時辰不早了,您還有政務要忙,我的病都拖了這麼些年,一時半會不礙的。均田一事,雖交由李尚書去打理,皇上也需多多親為才是。」
拓拔弘應了,再三勒令侍候馮小九的內侍、婢女好生照料,這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