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宣一驚,沒料到在這地方竟有人識得他。
他臉上愕然的表情讓湖陽心中明白,自己所猜不錯。她品著熱酒,興致所起,竟背起他的生平來——
「董宣,董少平,你是河南陳留縣圉鎮人,出身寒門,耕讀傳家。當今皇上重建漢室後廣選人才,你在司徒侯霸的推薦下出來做官,因政績卓著累升到北海相的位置。後來山東青州一位公孫丹大人新造了棟宅院,落成時為祭天地便砍了顆平民的人頭為祭品。你聞知這種草菅人命的行徑極為氣憤,執意將公孫丹處以極刑。
「大司寇陰宏是皇上的結發妻子陰貴人的兄弟,也是朝中執掌刑律的官員,更不妙的是,他和公孫丹是師生關系。他利用職權之便羅織你的罪名,將你判了死罪。原本也沒什麼,只要查清案情,你便可沉冤得雪。偏偏你平素得罪了太多權貴,他們一人吐口口水,也能淹死你,結果你死罪已定。
「你的母親悲悲切切地備好了棺材趕到法場準備為你收尸,誰知同刑九人依次斬了八人時,聖旨送到,皇上免了你的死罪,將你降職到江夏做太守。這一別已有五六個年頭了吧!今朝,皇上特征你為洛陽令,你是趕赴洛陽上任去的。」
她一番話把董宣說得目瞪口呆,心里暗猜這對他的身家如數家珍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聖?
湖陽著繁錦端了一杯熱酒遞予他,自己先干為敬,「此番一別,但願你我不用再見。」
董宣手邊的老酒還是熱的,可剛剛與他對坐的那個女子已不見了人影,他只遠遠地看見她的車馬隨行掀起的陣陣塵霧。
「店家,剛才那位女子是何人?」看排場臂氣度應該出身不凡吧!
被捉到的店家一個勁地搖頭,只是重復著︰「不可說不可說不可說哪!」若說出了她的身份,明年祭掃,貴人就未必落座在他們酒家了。
沒人能告訴董宣答案,他出神地望著手里的酒盞,酒漸漸冷了。他趁著余熱一口喝了,看這酒盞與店里所供使的並不相同,怕是那女子隨身所帶之物。他收起酒盞的時候瞥見底部的圖紋——鳳盤凰。
這……這是皇家之物啊!
再回想起那女子臨走前同他說的話——但願你我不用再見,董宣算是徹底被搞糊涂了。
第1章(2)
揣著滿月復的疑惑,駕著他那輛破舊的牛車,董宣晃晃悠悠溜達進了闊別數年的洛陽城。當年漢室歷經戰亂後重建,遷都洛陽,一切都在籌劃中,並不見今日之格局。
時隔數年,再觀洛陽,城內樓閣亭台櫛比鱗次,街道衢巷車水馬龍,一切的一切都與他當初離開時的期望一致。
為了這幅場景,他也不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被貶算什麼?被殺又算什麼?青史當記下他所有的成就。
欣喜之情全寫在董宣的臉上,在他看來沒有什麼比繁華盛世更能彰顯為官者的功績了。
他記憶里彎過這條街就是洛陽府衙了,索性下了牛車,慢慢地走在端門外的南關大街上。
偏在此時,一陣不合適宜的悲愴哭喊聲沖進了董宣的耳朵里——
他回頭望去,只見一位老婆婆跌跌撞撞地沿街跑來,話也說不清楚就一把抱住董宣的胳膊,「兒啊!我的兒啊!你可算回來了,等得為娘的好苦啊!」
尚且搞不清楚狀況的董宣只能攙住老人家,不住地解釋︰「婆婆,您弄錯了吧!我不是您的兒子。」他仔細看了看,這老婆婆目光呆滯、腳步蹣跚,倒像是得了瘋癲的 病。
路邊擺攤的小販悄悄將他拉到一旁,忍不住同他說了︰「我說這位公子,您莫要見怪,這老婆婆啊……瘋癲了。」
可憐這位老婆婆,小販將婆婆的遭遇一五一十同董宣說了。
原來,這位老婆婆喪夫多年,只有一個兒子與老人相依為命。這婆婆的兒子街上的小販也都認識,是靠賣柴為生的。
上個月,婆婆的兒子來這集市上賣柴,忽地一陣人喊馬嘶,集市大亂,人群向路兩邊散去,把街上擺的貨攤撞得七零八落,雞鴨驚得嘎嘎亂飛。只見一隊快馬縱馳而來,這賣柴的小伙躲閃不及,被為首的高頭大馬撞翻在地。那馬一聲驚叫,前蹄騰空,幾乎將乘在馬上的人掀下馬去。
「婆婆的兒子就因為這個喪了命。」
小販說得不清不楚,董宣听著糊里糊涂,「婆婆的兒子是被馬踩死的?」
「要是被畜生踩死,那也只能怪命不好,可那個人是比畜生還不如的東西呢!」小販壓低聲音,悄聲在董宣的耳旁低語,「您是剛從外頭來的吧!不知道這洛陽有只畜生不如的東西。」
街上的小販聚集在一起,把平日里的怨氣全都拿了出來,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總算讓董宣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那天騎在馬上的人不是旁人,就是湖陽公主府里的大管家馬奴。這廝平日里是仗勢欺人、無惡不作。那日里因為婆婆的兒子擋了道,害他差點從馬上摔下來。他便勃然大怒,吆喝著隨行的一干公主府護衛對婆婆的兒子拳腳齊下,活活將柴夫打得七竅出血,當場身亡。
「這麼大一把年紀的老人家失去了兒子,又找不到一個可以說理的地方。悲怒交加,漸漸地就瘋了。每日沿街哭叫,見著跟她兒子差不多年紀的小伙,就拉著人家的手臂,硬說是尋著了親兒。」
眾人齊嘆︰「可憐啊可憐!」
董宣听了,義憤填膺,「這麼大個洛陽府,無端死了個人,怎麼會找不到一個說理的地方?」
眾小販們只當他是打外頭過來的,都笑他想得太天真,「公子您是有所不知,這馬奴是什麼人?那是湖陽公主的親信。湖陽公主是什麼人?是當今皇上的長姐。听說皇上能建下這份基業,湖陽公主功勞蓋世,皇上寵愛這位長姐是眾所周知的。偏生湖陽公主對這小小的奴才疼愛有加,這兩廂合起來,誰還敢管那豬狗不如的東西?」
董宣嗔道︰「不過是個狗奴才,堂堂天子腳下,還找不到人管一條狗了?」
董宣正待細問那狗奴才的惡行,忽見人群大亂,跑過來的人驚呼︰「馬奴上街了!馬奴上街了!」
眨眼間,幾匹快馬飛馳而來,直奔向那瘋瘋癲癲,哭喊著尋兒的老婆婆身前。
為首的馬奴坐于馬上俯視跌坐在地上的老婆婆,「就是你在這兒壞你爺爺的好事?」
老婆婆見馬上的男子與自己的兒子差不多年歲,一把抱住他的腿哭喊起來︰「兒啊兒,娘知道你一定不會丟下娘的,我的兒啊——」
馬奴一腳踢開抱著自己大腿不放的老婆婆,其力道之大讓婆婆瞬間撞向路邊的攤子,口吐鮮血。眼見著,只剩一口吐出來的氣了。
即便如此馬奴還不肯放過婆婆,招呼隨行的侍衛︰「給我打死這老家伙,省得她再敗壞爺爺我的名聲。」娘的,就這老家伙,害他差點得離開洛陽,離開公主府去守墓,他絕不能輕饒了這老家伙。
「給我打,打死了干淨。」
董宣箭步上前擋在老婆婆的面前大喝道︰「誰敢動手?」
「你算什麼東西?」
馬奴定楮望去,這不是那日在賒店劉記酒家里見著的那個窮官人嘛!叫什麼……董宣來著?
馬奴頓時冷笑起來,「我知道你的底細,不就是新上任的洛陽縣令嘛!我勸你最好識相一點,給我滾遠點,少管爺爺我的閑事。你還不知道吧!那日在酒家對你的身家如數家珍的那是我主子——湖陽公主,皇上的長姐。她可不比陰貴人好脾氣,你要是敢冒犯了她,那可不是貶官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