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兒無女,也無丈夫。
望著滿眼的歡娛,我忽然異常寂寞,寂寞得全身冰冷。
沒過多久,一封自杭州來的書信喚走了親王,他一去幾月,回來時身邊多了一張我熟悉的面孔——她——阿四小姐又來了。
這回她沒有住進王府,在京城里開了家酒鋪,名曰阿四酒鋪。
自酒鋪開張之日起,他夜夜前去報到,我夜夜坐在窗前等他回來。不管他回來得有多晚,我仍是等著他,盼著他,候著他。我是他的福晉啊!這是我該做的本分。
這一等便是幾年,我以為終有一日,我能等到他回來。
我等到了。
後來,他不再去阿四酒鋪,他夜夜守著書房,喝著他的紅酒。我仍是坐在窗前陪著他,守著他,護著他。我是他的福晉啊!這也是我該做的本分。
我以為用不了多久,宏親王府仍會恢復歌舞升平。
沒有歌舞,他開始念詞︰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後半闕我為他續上了,他探出頭望向窗邊的我。面上復雜的表情,我終生難忘。
他詫異我竟能續上他的詞,他驚詫為什麼續上這闕詞的人竟是我?
自始至終,他所等待的那個應該出現在他窗外的人就不是我。
沒有丈夫,沒有兒子,連個可以貼心的女兒都沒有。我身邊一無所有,空守著宏福晉這個頭餃,倒頭來我一無所有。
什麼賢德?什麼婉約大氣?什麼溫良恭儉讓?
那不過是我為了換回丈夫的籌碼罷了,如果這場賭局注定我輸。還賴在賭桌上撞什麼大運呢?
我,抽身離開賭桌。
去哪兒?一個女人不依靠丈夫、子女,不仰仗娘家鼻息,可以去哪兒?
阿四小姐給了我最佳詮釋。
這幾年,我處處以她為版本,就想把自己印成另一個阿四小姐,如今倒真要學學她,如何不依靠旁人,只為自己活著,且好好地活下去。
我撇下宏福晉的頭餃,撇下宏王府的榮華富貴,只身站在阿四酒鋪門前。
我找你們老板,告訴她,我是打宏親王府里出來的。
丫鬟去稟報了,獨坐窗前,伙計送上迎門酒。我低頭一看——紅酒?
我不喝這酒鋪里的紅酒,此生我再不喝一口紅酒。我本不愛紅酒,再學,也學不出心中的喜歡,再扮也扮不成宏親王所愛的女人。
她來了,見到我倒是毫無意外。
我笑著告訴她,我要留下來,留在酒鋪里幫佣,掙份辛苦錢養活自己。
這會子她臉上的表情倒是頗令我滿意,我總算也讓她見識到我的手段了。
接下來,我得辛苦一陣子了,然我不怕。
有時候,做下人並不比當福晉辛苦。
我沒料到他會這麼快就來找我。
我料想他會尋找自行休棄的宏福晉,為了他宏親王的臉面。可我沒想到他的動作有這麼快,且如此氣勢洶洶。
吧嗎?
我又沒帶走宏王府的金銀財寶,我甚至沒帶走這些年他命人為我做的八箱子衣物,也沒帶走他送我的六匣子飾物,更沒帶走這些年他游走四方為我帶回的兩大屋子寶貝。
我什麼都沒帶走,宏王府除了少了一個宏福晉,他未有任何損失,他如此生氣做什麼?
我沒休你,你憑什麼休你自己?他沖我大吼。
我犯了七出——我不客氣地頂回去。
他不怒反笑,原來你也會頂嘴,我還以為你永遠只會低著頭,比照著我的喜好說是是是呢!
你是我的丈夫,你是我的天,我自然要遵照你的喜好決定自己的心意。如今我已自行休棄,我不再是你的福晉,我憑什麼要順著你的意思?
吵架?我不是不會,自小讓幾位姨娘,一幫弟弟騎在脖子上,要是沒兩把刷子,母親和我早被欺負死了。
從前不過是為了維護小姐的尊貴和傅家的體面,才拿溫順做幌子的。做了福晉,除了他,沒人敢惹我生氣;敢讓我不高興的全是宮里的主子、娘娘,我得罪不起,自然得忍了。反正無論你說什麼,我都耷拉著腦袋,讓你看不見我眼底的反抗。
他顯然不懂女人的小心思,一如我不懂他。
將一干人等,連同他心愛的阿四小姐也趕至門外,反鎖著門,他向我伸出了魔爪。
誰說你犯了七出之條?
我未能為您生個一兒半女——我不卑不亢。
他卻來勁了——
暗察氏容心,別跟我在這兒耍嘴皮子,也別裝作一派賢德的坯子,我可不會再被你糊弄過去。你對我不滿大可直截了當地對本親王說了,何苦玩這把戲呢!你想讓本親王如何?
你為什麼娶我?
我問了,如他所願直截了當地問了,這是我藏在心底許久的疑問,它意味著很多很多連我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他顯然被我問著了,頓了片刻,赫然睜大眼楮瞪上了我。
本親王為何娶你為福晉,你不知道?你當真不知道?
這些年無論本親王走到哪里,回王府的時候總為你帶上些玩意逗你高興。別人以為我愛新覺羅•奕陽愛搜羅奇珍異寶,我不過是為博紅顏一笑。
你選了那麼多女人收在我房里,我正眼瞧過哪一個?若真為生兒育女,以你為本王選的女人數量,我膝下該有十幾、二十個毛孩子。
你說喜歡荷葉連田田,我挖了養了多年的牡丹園,讓一流的工匠改造成荷塘,送予你賞。
即便我人不在京城,怕你冷了,時不時差人為你做衣裳;怕你太過老實厚道,遭奴才欺負,我時時叮囑大總管護著你些;怕你娘家逐年失勢,連累你受委屈,我選最貴重的首飾送你;怕你自卑,我時常拜托兩宮太後請你入宮,增加你傅察一族的體面。
即便我喜歡阿四,可我從未想過要奪你福晉頭餃,娶她為正妻。
我為什麼娶你為福晉?都這麼些年了,我都做了這麼多,你還不明白?
他為我做過如此許多嗎?為何我的眼中看到的他始終望著別的女人?卻听他說——
我是貪玩,可並不等于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我是他所想要的嗎?我不確定,不敢確定。怯怯問一聲︰你還愛著阿四小姐嗎?
愛——他無比肯定地告訴我,因為我永遠也得不到她,所以注定放不下她。但也僅只于此——他發誓。
我忽然發現,我輸給了阿四,卻也贏回了我的男人。
奕陽……
我喚他的名字,從今日起我只喊他的名字。
他拖著我出門,如迎親那日將我拉出閨房時一般。嘴里還不住地嚷嚷著,快走快走!有什麼話回王府再說,別在這兒給我丟人現眼。
抱我上馬的時候,他不小心瞥見我掛在頸項上的玉佩。
四?為什麼你玉佩上會有個「四」字?
他猛拍腦門,大喊道︰我想起來了,你在家中排行老四!不過我永遠不會叫你「阿四」的,我還是比較喜歡你的名字——容心。你莫要容下太多,只要容得我心即可。
那一天的下晚,京城最繁華的街上,有一匹黑亮的馬飛馳而過。馬上的男人掛著一臉懊喪抱著笑得開懷的女人,手臂擁得緊緊,生怕她就此跑了。
在回去的路上,女人便做下了決定,找到機會她要再跑一次,再讓他騎馬接她回府,她要坐在他的懷里多看幾回這晴朗朗的一片大好天地。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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