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找老板的人多了去了,老板是何等人物,哪是隨便什麼人想見便能見上的。小丫鬟怔怔地望著她,到底敗在她不怒自威的神采下,「不知客人您怎麼稱呼?我好去稟報。」
「我叫容心,是從宏親王府里出來的——你這樣告訴你們老板,她便會來見我了。」
不等招呼,她徑自走進酒鋪,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早有酒鋪里的伙計倒了酒送上來,「這是迎門酒,每位進門的客人,老板都讓我們奉上這樣的酒——不要錢的,客人您品品。」
容心低頭一看,是那熟悉的琥珀色。她手指向前,將迎門酒推到最遠的桌邊,「我不慣喝這樣的酒,拿走吧!」
不要錢的酒也不喝,這客人倒還真怪,伙計笑著去了酒,忙自己的去了。
她抬眼望著窗外,雪已積了多時,厚如棉被,卻無法給人溫暖。只是望著那雪,人心便陡然寒了幾分。
她隨手攏了攏袖口,為自己找回一絲的溫暖。
自這以後,所有的溫暖唯有她自己給自己……這想法讓她輕捻嘴角,早在她被抬進王府大門的那一刻起,她便學會了溫暖自己。
即便再冷的天,她也只有一個人窩在陰沉的角落里辛苦尋覓著一點點的暖意。好像從很久以前開始,她就一直是一個人。
今後,她也將繼續一個人活著,不為任何人,只為自己一個人活著。
她靜靜地看著窗外,連身後站了人也渾然不知……
阿四見著來人,不禁撇起嘴來。
這幾日可真是怪了,從前幾年也難得見上一面的人,或是以為今生都不會再見的人,竟忽然間全都冒了出來。
輕咳了聲,她提醒正陷入沉思的容心——她來了,如她所願來見她了。
窗邊的容心轉過頭見到那張只有一面之緣,卻刻在她心口年年歲歲的臉,頓時一怔。不自覺地站起身道了萬福,依照禮數垂下的頭正好掩飾她臉上所有的怯懦。
可阿四卻分明從她臉上看到了怯懦——她怕見到她,如見鬼一般。
這份怯懦來得古怪,阿四卻能了解。誰讓她的丈夫是夜夜總往阿四酒鋪跑的宏親王呢!
「宏福晉,我們好久不見了。」
她竟然記得她?!容心又是一怔,他們只有過一面之緣,幾年前在宏親王府,不!那時候,他還只是王爺,未加封親王。僅此一面,至今她仍記得她?
「阿四小姐真是好記性。」
阿四笑嘻嘻地搖了搖頭,「哪里是我好記性,是福晉氣度不凡。」桌上不見迎門酒,阿四心知她必是不喜紅酒的,立刻差人換了茶來,「要熱熱的普洱。」
茶上來了,依舊是如紅酒般濃重的琥珀色,氣味卻不是酒的醉人。容心淺嘗了一口,初品時有點澀,再回味又有些醇厚,「普洱我倒喝過,可今日喝似有些不同。」
「我這普洱是放到酒窖里同紅酒一起藏著的,它和紅酒共呼吸,早已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自與一般普洱不同。」普洱茶被稱為茶中的紅酒,在百年後的二十一世紀是具有收藏價值的茶呢!
「阿四小姐果然見識非同凡響。」
「宏福晉才真是不簡單呢!形容相貌、氣質風度非尋常女子可比。」這話倒是阿四的肺腑之言。
那一年在宏王府見著她的時候,她始終垂首听著宏王爺的吩咐,從前到後無一個「不」字,不管宏王爺說什麼,哪怕是立時三刻把妓院搬回家來,她也全數諾諾。
扁這分心境,就不是普通女人做得到的。
迎著阿四贊賞的眸光,容心展開進門後的第一縷笑容,「那阿四小姐覺得,以我這樣的能耐可否在你酒鋪找份活做?」
「宏福晉,您這是跟我開玩笑呢!您堂堂宏親王的福晉,怎麼能在我這小酒鋪里干活受累?」阿四又是一陣笑,這回笑得可夠假的。只因她心里明白,像容心這樣的女人,大概一輩子都不知道開玩笑是怎麼回事。
她們活得極認真,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一字一句不止是認真而已,已成了謹慎。話一出,落地便有聲,容不得半點虛假,更別說是玩笑了。
丙不其然,容心拿出了她所有的認真向阿四宣告——
「我是真的想在你這兒謀一份差使,我一個女人家,想找份活養活自己實在不易。阿四小姐也是女子,必然能體會個中辛酸。日後還要多多仰仗您、麻煩您。」
「宏福晉……」
「別再稱呼我‘福晉’了。」她捻眉淺笑,一面朝後堂走去,「我已遭休棄,不再是什麼福晉,倒是個地道的棄婦。」
休妻?這事倒不像愛新覺羅•奕陽行事的風格。她追在她的身後,大失風度地嚷著︰「休妻這事是可以商量的,你再跟宏親王說說,他定會回心轉意。」
「不用,是我將自己給休出宏親王府的——我犯了‘七出’中的‘無後’,自當懂禮數,自行休棄。」
容心笑吟吟地站在天井里,低頭有雪,仰首有天。此處雖小,卻讓她豁然開朗。
「今後,有什麼不懂的,還煩請阿四小姐多多教導容心。」
阿四心情陡跌,她望著容心踏著雪地輕快的背影,忽然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是不是錯了。眼前的容心是跟她有過一面之緣的宏親王福晉嗎?
還有個重要的問題在等著她解決——宏親王知道他的福晉離開親王府,跑到她阿四酒鋪來做女工嗎?
還有個更重要的問題擺在後頭——她到底該不該告訴宏親王,你老婆跑我這兒湊熱鬧來了?
埃晉離家出走,這是多大的事,簡直是可以留載史冊的逸聞啊!阿四怎敢隨便處置,還是找正主兒商議為妙。
才出了房,丫鬟便急急地跑了來,說有人送紅酒請阿四小姐品嘗。
這京城里人人都知阿四酒鋪的女店家喜歡紅酒,時不時便有人送紅酒給她,有的是想借她巴結上宏親王,有的是與她有著相同的喜好,同是愛酒之人。
這瓶酒……
阿四低頭望去,熟悉的琉璃瓶,熟悉的年份,熟悉的紅酒。這一模一樣的酒,她也有一瓶。她離開杭州城時,有個男人借著另一個女人的手送給她的。她帶走了那瓶紅酒,也順道帶走了跟那個男人有關的一切感情。
她開了那瓶酒,卻一直不曾喝過,放在廳堂的正中央任它自生自滅。
她以為不會再跟那男人有絲毫的牽扯,她也以為自己會永遠放下那段無始無終的感情。
怎料……
一模一樣的酒再次送到了她的面前,在她找宏親王奪去了他大半家產,甚至差點要了他的命的時候。
他們這兩個人之間的關系看起來還真是怪異呢!
一手提著紅酒,一手提著裙裾。撇下眾人,獨自向後門而去,她有種莫名的感覺,那個送酒來的人定還在後院門外靜默沉思。
女人的感覺總是很神奇,蕭瑟的身影籠罩在枯樹下,看他腳邊的雪……怕是站了好幾個時辰了。
站了幾個時辰才有勇氣托人送酒給她,他的膽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
「酒是你送的?」
她揚起的聲音不經意間送抵他的耳膜,他一驚,回頭見是她,牽起的嘴角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
幾年的光景就從他們的腳邊順溜了過去,雪融化了還留有痕跡,時間走了,卻再找不到影子。
穿越時空之前,她還在做四小姐的時候,听過一闕詞︰
塵緣如夢,幾番起伏總不平,到如今都成煙雲。
情也成空,愛也成空,宛如揮手袖底風。
幽幽一縷香,沉落深深舊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