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順官扭頭走了,他永遠沒機會听到阿四接下來的話——
「他是草根,可他比你我都更加堅韌。
「他為了朋友,明知私下借貸是觸犯錢莊大忌,會讓他丟了手里的飯碗,而且一輩子再也沒辦法進錢莊做事,可他還是私下里借了錢——並不僅是為了朋友的前程,他也是看準了王有齡終有出頭的一天。他眼光之獨到,絕非你宏親王可比。」
阿四自院子里東走到西,南走到北,一步步一字字細數著胡順官這些年的作為。
「太平軍打到 江,大局當前,他胡順官沒有介意信和錢莊將他逐出門時給予的羞辱,執意讓王有齡找信和借銀子去上海買糧,既解了上海之圍,也讓信和從中大賺一筆。別人說他傻,他對我說,他這是在還東家的恩。」
宏親王這樣的皇親貴冑是只許我負天下人,絕對容不得天下人負我。而胡順官這樣的草根是寧可天下人對不起我,我要對得起自個兒的良心。
曾經為了家族利益,為了賺取包多的回報,四小姐在商場上無所不用其及,是胡順官教會了她,做生意也可做出一份人心來。
「這些年洋人入華壟斷了生絲買賣,把個生絲價格壓得極低,你賣便賣,不賣就讓那些生絲統統爛在庫里。養桑養蠶的農戶望著滿屋子的生絲,卻窮得連衣服都穿不上。江浙一帶的生絲商行大多倒閉,沒人敢踫這塊生意。
「他胡順官就接了,聯合漕幫抬高生絲價格,讓那些好多年吃不飽穿的暖的農戶有了笑臉。宏親王,你知道嗎?去年,胡順官把生絲以較從前三倍高的價格賣給了洋人,讓農戶們賺了幾番。
「那些桑農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他,就把一筐筐的雞蛋、一籃籃的新鮮果蔬送到了阜康的門前,說是謝謝胡大東家。東西送來的那天,胡順官淚如雨下。事後他寫信告訴我,他說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經商,竟然能牽動這麼多人的心,他是被自己給感動了。」
這兩年,她和胡順官各忙各的事,見面的機會不多。
他不會品紅酒,也不懂洋人那些風花雪月,只是每到沿海地區,他必搜羅了紅酒、洋人的酒杯,派手下人送到漕幫給她。盒子里必放一封書信,用他所能寫的最簡單的詞匯訴說著他近來在忙些什麼,想些什麼,打算做些什麼。
他認識的字不多,信的內容也相應簡單。可他仍是不假他人之手,堅持用他最質樸的語言告訴她,他的真心。
是啊,其實他的真心,她早已看到。只是,他不說,她不提,他們默默維系著情感上的平衡。
直到杭州城遭圍困——
「杭州城被圍,朝廷里各派各系忙著為了自己的利益斗爭,你一個親王還不是四處游蕩,不管不理。眼看著城中百姓要遭受戰爭之苦,是他胡順官臨危接下糧道道台的任命,傾阜康之力,去蕪湖籌集糧草。
「他不是不知道這樣做的危險,杭州城一旦被破,朝廷不僅不會償還阜康的貸款,說不定還會追究他這個糧道道台的責任。而且此舉動搖了阜康的銀根,必定會牽連到他旗下其他產業。
「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他一個草根出身,辛苦打下的這片基業,很可能會毀在這場豪賭中。結果如他所料,他輸了,現在除了那五萬石糧草賣的幾萬兩銀子,他身邊無產無業,甚至……無家。他什麼都沒了,又變成了一塊地地道道的草根。」
第十四章草根與驕子(2)
宏親王听了半晌,是越听越糊涂,「阿四,你到底是欽佩他從草根變成巨富,還是欣賞他從巨富回歸草根?」是她太聰明還是自己太愚蠢,她說來說去,他竟搞不懂她究竟想說些什麼。
「你不是已經听明白了嘛!我既欽佩他從草根變成巨富的能力,也欣賞他從巨富回歸草根的勇氣。」
在來到清朝以前,在屬于四小姐的那個年代,阿四只為家族而活,她也以為自己只能這樣過一輩子。貧窮如言有意,如韋自勤,與她關系最近的兩個男人是如何追求富貴的,她看得真切。
一度,她以為草根想躋身上流,唯有依附枝蔓。
是胡順官——是他展現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給她。
雖然出身卑微,學問淺薄,但他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整個人活得生氣勃勃。
他能干敢想,斗志無限。
做生意與人合作他始終堅持自己的信條︰前半夜想想別人,後半夜想想自己。想別人在先,他急人所難,因此廣結善緣。阜康開張,幫他助他的人通通說在還債——從前欠他的人情債。
這樣一個男人絕不比跟前這位宏親王遜色半分。
望著杯里琥珀色的酒,阿四仿佛看見了胡順官那顆琥珀色的心——也許他不懂紅酒,可是他願為她搜羅她之所愛。
他的愛一樣不比任何人來得遜色。
「我還很小的時候,媽媽曾跟我說過一句話︰女孩子嫁人、嫁人,不管嫁什麼樣的男人,首先他得是個好人。媽媽說,好男人即使不愛你,不會存心去傷害你;好男人即使不再愛你,會盡全力將痛苦降到最低;好男人若愛你,會拿出他的全部——整個生命來愛你。」
在阿四看來,胡順官就是這樣的好男人。
只是,他永遠不知道他在她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胡順官走了,無聲無息回了老家湖里村。
在京城這些日子一直追在酣丫頭身後的言有意也是在十日後接到東家的書信,方才知道他回了老家。
言有意頭一個念頭就是去找阿四。
「你跟東家之間到底怎麼了?東家怎麼莫名其妙就回安徽去了,還寫信要我盤點盤點他開的那些店鋪,能賣的賣,能頂的頂——你給他下了什麼藥,讓他徹底放棄經商?」
阿四在心中大喊冤枉,她只是與宏親王一夜聊到天明,來日便不見了胡順官的蹤影。她還以為他是去哪里活動活動,預備東山再起。等了又等未等到他的消息,今日竟從言有意這里得知他放棄經商回安徽老家了。
他想干什麼?
他還想不想做史上鼎鼎有名的紅頂商人胡雪岩?
這擺明了與歷史不符嘛!
難道是她無意中介入了歷史,使得史實發生了變化,還是……在哪條岔道上出了錯?
阿四的腦子一團亂,言有意還在那里咋呼︰「我的四小姐,你怎麼總是扯我後腿?我抱著胡雪岩這棵大樹,抱得有多難,你知不知道?成天是天南地北四處跑,我那點辛苦錢掙得容易嗎?比跟你後面混的時候還不容易。好不容易我混成了阜康的大掌櫃,還得冒死籌措糧草往戰火堆里送。你瞧瞧我後腦瓜子上的鼓包——瞧瞧!瞧瞧!我是怕太平軍來劫糧船,才勸胡順官他駕船離開的,結果呢!結果我腦袋挨了這麼一下子敲。我容易嗎我?」
吵吵吵!吵死了!
阿四習慣性地一個板栗敲在他那顆鼓包上,「閉嘴!」她正煩著呢!他在這里嘮嘮叨叨做個啥?還是個男人不!
「真不明白酣丫頭怎麼會喜歡上你這麼沒用的男人。」
她不提還罷了,這一提,言有意可想到那個丫頭騙子了,「酣丫頭跟威爺兩個成天地在京城逛大街,美其名曰︰為漕幫尋常往北方發展的契機——契機找到多少沒看見,倒是有不少京城浪蕩子盯上了漕幫女婿的位置,整天像蒼蠅似的跟在酣丫頭後面,她居然還笑臉相迎!笑臉相迎噯!這換作在杭州那會兒,她早一腳將那些蒼蠅踢飛了,現在這是什麼意思?思春了,還是歲數大了著急想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