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正直起身子來略微動了動,還好沒殘廢,手腳俱在。這一動不期然瞟見一身的大紫,這天下除了他居然還有人敢穿紫衣,他怔忡望去,原是那個用刀背敲他的丫頭。
「你穿紫衣?」
「那又怎樣?」她背著手晃著紫衣得意洋洋地沖他打直走來,「我喜歡穿什麼顏色的衣裳就穿什麼,天王老子奈我何?你想向你的主子,這革嫫唯一可穿紫衣的王上告狀是吧?你去啊!我倒要看看你在我這刀下可能走出這斬王降。」
他拱手朝她,滿臉賠笑,「女英雄饒命。」
蘇紫衣下巴點地,沒料到這是個軟骨頭,她不慚的大言對他倒有點像欺負小孩子。
趁她愣神的工夫,他一點點地湊上去,貼著她的耳朵問道︰「女英雄很討厭當今王上?」
「這山叫斬王降,這莊子叫霸王莊——你說呢?」她斜眼睇他。
難怪呢!他從未听過革嫫王土上有哪個地方叫斬王降,鬧了半天是被人篡改了。
他正悶頭想著事,蘇紫衣又向他發難,「怎麼?你想逃出去,稟告給當今王上讓他派兵來剿滅我們這些反賊?」
「不是,我只是納悶。當今王上以仁愛治天下,四海富足,你們為什麼要佔山為寇呢?」
他的話如一道驚雷自她的心頭劈開,蘇紫衣儼然惱了,「他是做到了仁愛,可他有沒有想過在他的仁愛之下,有諸多曾經為他的天下赴湯蹈火、喪夫失子的人就要活不下去了。身為君王,他的仁愛也能殺人于無形。」
她拉著他出了屋子,屋前的場院里或坐或站著許多人,他們不拘身份,穿著各色衣裳。看得出來都是打劫得來的,什麼官宦的銀衣,商賈的金袍都有。
院子里跑跑跳跳的小童穿著過于寬大的衣袍,看上去有些別扭;再看靠坐在一旁的那些青壯年,有的少了胳膊,有的缺條腿;余下的便是些老人婦女了,歲月的滄桑盡數刻在臉上,雖然他們身上的衣裳是那樣的光鮮亮麗。
蘇紫衣將他推到場院中央,「知道我為什麼抓你進莊子嗎?你不是秘臣嗎?去!回去告訴你那仁慈的王上,我這莊子里有的人為了王上的天下流過血落下殘疾,有的人為了王上的天下失了丈夫、父親、兒子、兄弟。現在這些人為了王上的仁慈沒了飯吃,沒了衣穿,只能落草為寇。請你那仁慈的王上將他的仁慈恩及到這些人的身上,救救這些連命都交給王上的人。」
她摔門去了,獨留他面對這一雙雙蒼涼的眼。
平躺在場院的中央,嗣正撐著下巴兀自發呆。
他真是笨得可以啊!什麼不好說,偏說自己是王上的秘臣,這會子惹上麻煩了吧!
他是最不愛操心煩神的,好不容易逃出了宮,又惹上這檔子破事,是天不讓他安生啊!
在莊子里晃了幾天,他多少知道些這霸王莊的來歷。
他那身為女主又好戰的母親在位時聚集了眾多兵馬擴充疆域。仗打了多年,革嫫的版圖擴大了許多,可國力耗損,民生疾苦。至他即位便開始整頓軍務,以發展農耕商貿為主。一半的將士被劃歸為農人,在新的疆域上拓荒耕種。幾年間國庫漸豐,百姓安居。
他以為自己這王上當得不錯,萬料不到被這霸王莊里的人罵到臭頭。
這莊里的人或家人都曾是戰功彪炳的兵士,他改士為農後,家中沒了男人的婦孺只能分到很少的田地,家中剩下殘疾漢子的即便分到了需要拓荒的土地也無力耕種。
這些人在戰場上追隨蘇將軍,從戰場上退下來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也去找他們信賴的蘇將軍。可惜蘇將軍已死,唯剩下一個女兒蘇紫衣。
那丫頭大大咧咧地擔下這些人的無望,領著他們盤踞在分給他們拓荒的這座山上,更名斬王降,起名霸王莊,專門打劫過往銀衣官員金袍商賈——至今為止成功打劫了兩次,他是第三起打劫案的受害者。
真榮幸啊!
才打劫第三回就打到他這個王上,蘇紫衣這丫頭還真厲害。
他得寫封信給永賢,那些退役將士的生計得安排得再細致些才是。至于這個斬王降就不用永賢操心了,既來之則安之,他親自動手動腦想想解決之道。
坐在山坡上,瞧著眼前荒廢多年的土地,干坐著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他卷起白衣袖搬開那些碎石塊,拿身上幾個大錢叫了孩童們自家中取了農具,他平整起地來。
記得那日自蘇紫衣的房里看到他們打劫的那幾口箱子里有不少種子,他當夜便將那些布口袋里裝著的種子翻了出來,一樣一樣地看清了辨明了,趁著大好的春日,他白手做起了農夫。
起先只有孩童跟在他後面看熱鬧,直到他撒下去的種子發了芽,長出蔥綠的菜葉來,一干婦人老者漸漸圍了上來。
嗣正毫不吝嗇地將新長的菜送給莊子里的家家戶戶,吃了這鮮甜的菜,眾人看著他的臉色也漸漸甜了起來。
春末他忙前忙後的時候,旁邊多了些幫忙的人。眾人開拓的田多了起來,種的東西也豐富了許多。嗣正得了空請做過農活的老漢幫著架藤子,上面種果子,底下種菜,壟里種些山參,日後莊子里的人留著養身也成,拿去山下換錢也可。
這期間蘇紫衣又帶著她的人打了兩次劫,一次劫回了幾大箱書,還有一次劫了些糧食,錢倒沒劫上多少。
嗣正要蘇紫衣將劫回來的糧食給他留一半當種子,他打算將南坡的地開墾成糧田,他說等到了秋季的時候莊子里大伙的口糧就不成問題了。
蘇紫衣瞪著眼楮當著他的面將糧食全都分給了各家各戶,一粒也沒留給他,「將士為打仗而生,要做農夫,你自己做去吧!」
他搔搔頭,也沒往心里去。過了幾日,有幫商人打山下過,蘇紫衣帶著人穿著黑衣路過而已,只是路過,她發誓自己沒動刀子,臉皮上甚至還維持著笑容,可那伙商人就嚇得丟下車,撒丫子跑人了。
蘇紫衣掃了一眼他們丟下的貨,旁的東西一概沒有,就幾車種子。嗣正也不知打哪兒得了消息,領著老弱婦孺將那幾車種子拉回莊子里,笑著跟幫忙拉車的孩童們承諾︰「打秋起,讓你們有飯吃,有果子啃。」
說話就是秋了,蘇紫衣望著場院里笑呵呵給大伙分糧分菜分果子的白衣男子,心里打起了千千結。
他站在高處向下俯視的姿態讓她涌起似曾相識的感覺,自屋里拿了件紫袍,她停在他的身邊,「起風了,披件衣裳吧!」
他驚訝她突如其來的善意,接過那件紫袍,他從容地披上身。
側目望著他良久,蘇紫衣緩緩開口︰「我認得你,王上。」
有點狼狽,嗣正雙手背在腦後蹲在地上,前方五步的正座里端坐著比他看起來還困惑的蘇紫衣。
他來莊里大半年,黑了幾圈,若說初見時還有幾分翩翩公子的形象,現在就是一野漢子。忽然之間發現這整天埋在田里的野漢子居然就是當今革嫫的王上,她想得腦子都快打結了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怎麼會只身一人來到斬王降?又怎麼會在我霸王莊里,從春耕到秋,儼然一個莊戶人?」
「……你怎麼會認出我是當今王上?」蹲得腿好酸哦!好想申請坐著說話,可是她看起來好生氣的樣子,還是……算了吧!
「我問你堂堂革嫫王上怎麼會紆尊降貴來我這破地方、賊窩子?」
「什麼破地方、賊窩子?你等著吧!傍我兩三年的時間,這莊子絕對會成為富庶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