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在宮里的時候,遇到大暑天,別人拿冰塊取涼意,我、哥哥和娘不夠身份取冰,實在熱得受不了了,就打盆井水上來放在屋里,倒也涼快些。」
她記起他同她說的那些幼年時在宮中艱難的生活,缺少尊嚴比缺少食物更讓人無法忍受。
相比之下,她的那些苦或者就算不得什麼了吧!
「我其實不想進宮,不想做青衣的。」
這話,這輩子可能也只有對他說吧!
一個農家姑娘一躍成為青衣宮人,得以伺候這革嫫天下最尊貴的主子們,這是何等的榮耀。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她竟說不想?
唯有長年長于宮中的二閑王懂得她的心意。
爆禁森嚴,規矩多卻無人情,對于一般的主子都是約束,更何況一個沒有背景、沒有地位的宮人。
她小小年紀入宮為奴,要到二十來歲才能得恩典放出宮還以自由。
也許這意味著一個家族的榮耀,可對于平凡女兒家來說卻是一種禁錮。
一個女子最美麗的時光全埋藏在那身青衣的背後,回過頭來望望,除了那身象征身份的青衣,她又得到什麼呢?
二閑王潑著涼水,隨口問道︰「是景妃娘娘非帶你進宮?」
她搖頭,一個勁地搖頭。
「景妃娘娘倒是仁德,她要我們細細考慮,她還說女子的青春最是寶貴,容不得半點蹉跎,那蹉跎的不是幾年的光陰,而是一個女人的一生啊!一般的姑娘家十五六歲就嫁了。進了宮,拖到二十來歲再尋模婆家,有點身份的都不情願娶這樣的媳婦進門。
「我不想進宮倒不是因為這個。我這麼笨,這麼膽小,這麼粗魯的性子怎麼能進宮為青衣呢?我跟我爹說我不想進宮,跟我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說我不想進宮,跟我三哥說我不想進宮。可是他們不听我說,他們也不允許我不進宮,全家人只跟我說一句話︰就是為了娘,你也當進宮。
「我知道,我沒得選擇,因為娘,我沒得選擇……」
「為什麼?」他依稀記得她娘早逝,已死的人還能左右活著的人不成?
「因為……因為娘是生我時難產死的。」
二閑王赫然想起,她叫九斤半,能生出這麼重的娃,她娘……
「只要抬出娘,任何我不願做的事都得去做。」
她不想提起的事瞬間全都涌進腦海中。深呼吸,她的胸膛劇烈起伏,往事拍打著她心上最脆弱的角落。
「當初我方六歲,我不想進蒙家當丫鬟,我想進學堂讀書識字。可爹說大哥娶媳婦要錢,你去做丫鬟起碼還能省些吃喝用度。爹說要是娘還在,有娘幫襯著,大哥娶媳婦也不是件難事,可是你娘去了,因為生你去了……」
連連吞著苦水,她說不下去了,「我沒二話,乖乖收拾那幾件補丁打補丁的衣裳進蒙大人府上當粗使小丫鬟。才六歲的孩子,連照顧自己都不利落,卻得日日早起伺候別人。剛進府里當丫鬟那會子,我們這些粗使丫鬟是不能伺候主子的,那些大丫鬟就欺負我們這些小丫鬟,讓我們干完了府里的事還得伺候她們。」
那些日子是一天天、一刻刻熬過來的。
「好不容易熬出了頭,跟著景妃娘娘出了府,以為不會再受那些大丫鬟欺負,以為日子好了,不想又要我進宮。我不想進宮的,可爹說,咱家世代莊戶人家,要是能出個青衣,你娘在天有靈也會為你感到高興。
「就因為爹這句話,我到底……到底還是進了宮,數年見不得家人。我日盼夜盼盼著回家,不僅是為了這里還有跟我血脈相親的父兄,更因為活了二十多年,我未有一時半刻是為自己而活,我的人生一直為他人左右。只要出宮,只要回家,我終歸能為自己活上幾日吧!」
她輕聲說道,他無言地听著。彼此卻都明白,她的願望怕終將落空。
一夜未能好眠,早晨起來九斤半始終打不起精神來。
和二閑一道弄好了早飯,全家人已經坐在桌邊等著了。
由爹開口,一屋子人圍繞著她的婚事議論開來︰「我听說,九斤半你不想嫁給那位先生當續弦?」
「嗯。」她埋頭喝粥,二閑站在一邊伺候著一大家的主子。按她家的規矩,他這個奴才是不得上桌的,只能在大家全都吃完後縮到廚房里舌忝點殘湯墊補墊補。
幾月下來,他多年大吃大喝節余在肚子里的那點油水全都消耗光了,這下子可更加玉樹臨風了,估計回王城後能迷倒一大片姑娘小嫂。
他想入非非的工夫,滿屋子人都將目光集中在九斤半身上。性急的二嫂先開口︰「九斤半啊,咱們都是女子,女子終歸是要嫁人的。難得踫上這麼一位家底殷實的夫家,雖說是做續弦,可到底也還是正室啊!丈夫年紀大點怕什麼?年紀大會疼人,比那年紀輕輕不知道冷熱的愣頭青可強多了。再說了,那又是位青衣的爺,算起來也不委屈你。」
媳婦打頭陣,她二哥忙不迭地點頭,「正是這個話。」
反正有人先開了頭,大嫂也不必再充好人,拉著九斤半的手雙眼近乎含情脈脈,「嫂子也知道,你苦了這麼些年好不容易換得一個青衣的身份,要是把你嫁到那些農人工匠的家里,必定是委屈了。可你也知道,咱家就這麼個底,想尋個再好些的婆家,一是沒有那厚實的嫁妝去敲門,二也是沒門路啊!」
她三哥倒也不含糊,緊趕著往里頭添油加醋︰「這可是你三嫂子一片好心,你可別不知好歹。」
九斤半沉默了半晌,知道一屋子的人都在等著她的回話,憋了久久才憋出一句︰「我不嫁人,就窩在家里侍奉爹。」
這回不等哥哥嫂子們開口,她親爹先繃不住了,「你在家侍奉我是好的,可家里就這麼多地,卻這麼些張嘴每天等著開火。如今多了你三嫂,過兩年家里肯定還得進人添口的。再養著你,我上哪兒弄那些個閑錢?你是個姑娘家,反正早晚也是要嫁的。你三嫂子好心給你牽線搭橋,我看著這位先生就不錯。選選日子,嫁了吧!」
爹啪嗒啪嗒上下嘴皮子一動彈,這事就算定下來了,再不容她拒絕。
一時間,全家人的臉上都露出松了一大口氣的模樣。唯有九斤半繃著張臉,把嘴一撇,「我不嫁,要嫁——你們嫁去。」
這個不孝女!
她爹頭一個氣歪了胡子,「這事哪兒能由得你?也不想想,要不是你,你娘也不會那麼早就去了。這些年我又當爹又當娘的,帶大你們兄妹四個,幫你們娶媳婦生兒子,老子容易嗎?現在你大了,身子貴了,倒跟老子裝起相來。老子今天跟你把話說白了,要不是你……要不是你九斤半,你娘也不會死,你娘不死咱家日子也不至于過得這麼艱難。要是你娘還在,把這個家交給她,我出去做做活,還能賺些錢回來充實家里頭。怪只怪你……」
又是這話!又是這話!
每每她不願順從爹的意思,爹便端出死去的娘來壓她。
六歲時她不肯進蒙府當丫鬟,爹說了這話;後來她不想跟景妃娘娘進宮當宮人,爹又說了這話;現如今,還是這話。
難不成她這輩子都得被這話壓著?
嫁娶之事正鬧到九斤半與全家人僵持不下,卻听一聲不合時宜的輕咳憑空而起。
「那個……我……我能不能說兩句?」
二閑支吾著開口,話還沒說完全,就被那幾個他平日里喊爺喊女乃女乃的人罵了回去︰「你算什麼東西?這里也有你說話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