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風在宮里已住了些時日,對這里,對這里的人漸漸熟悉起來。
滄江殿下比他們大出一截子,平素跟在王上身邊學習理政,並不常回景娘娘的住處。斜日、罷月兩姐妹比他小不了多少,偌大的王宮就他們三個小的,加之這兩姐妹並不以主子自居,三個人自然玩到了一處。
處久了,遣風對這兩姐妹漸漸模出些脾氣來。
斜日喜靜,罷月愛熱鬧。斜日每日看書習字,得了空便睡懶覺,做個全然的懶人。罷月是一刻不得閑,每每鬧騰得宮里雞飛狗跳,旁人看著心都焦了,她卻怡然自得。
兩姐妹跟著她們的母妃檀娘娘住著,每日王上再忙也會撥空過來。倒不為檀娘娘,純粹是來看兩個女兒的。
雖進宮不久,見到王上的次數也不多,可就這幾次見面遣風便看出來了,在王上的心目中,不管是景娘娘、檀娘娘,還是他唯一的兒子滄江殿下,都敵不過一個人——斜日。
王上對斜日殿下的疼愛就如同景娘娘對他一般,徹底到沒有理由、沒有條件的寵溺。
什麼好東西都僅著斜日先拿,什麼稀罕玩意都預留一份給斜日。只要是斜日開口,從上到下,從王上到奴才全都服從到底。
那一日,斜日說,父王你書房那兩棵老樹生得好,倒成了渾然天成的屏風,卻又不擋亮不遮光。
只這一句,王上便命人開春後將那兩棵百年老樹照原樣移到斜日殿下書房外頭——若不是遣風親耳听到,斷不會相信王上偏疼大女兒到了這般境地。
滄江殿下是長子,年歲又大些,他還罷了。罷月小主和斜日殿下差不多大,又都是女兒,卻存著天壤之別,遣風著實想不通。光從被封的級別上看就差了許多,斜日與長子滄江一般貴為殿下,而罷月只得小主名分。
令他想不通的還遠不止這一件事。
幾個月前,大伯問他想不想進宮瞧瞧,他本不欲前往。從小無父無母,平日里看起來他雖是隨遇而安,可骨子里到底存著寄人籬下的悲涼,處處小心,生怕行差踏錯惹人嫌。
在西陵主屋,有大伯護著,他心還安些。進王宮,面對成堆的主子貴人,他害怕應付不過來。
可一向慣著他的大伯不知怎麼卻用詢問的語氣堅持讓他進宮,甚至請了景姨帶他前往。
景姨——他在大伯那里見過幾次,听說她們蒙家幾輩人都是做官的銀族,景姨的姐姐更是當今王上的王妃。王上未曾封後,身邊兩位王妃地位一般大,可見這位景娘娘地位崇高,連帶著整個家族跟著沾光。
大伯的意思是有景姨跟景娘娘護著,遣風大可以安心地在宮里待著。大伯堅持到這分上,遣風的性子是斷不敢再推委了,這才隨著景姨進宮。
不曾想,別說是給他氣受了,他驚愕都來不及。
他的一應用度全都比照著滄江殿下,那已經不只是貴客的程度了,他根本成了貴人中的貴人。
即便這般,景娘娘似還嫌不夠,緊趕著把最好的、最稀罕的物件都堆到他懷里,恨不能將他一生都得不到的寵溺在這一朝一夕間全都送給他。
有時候,只是有時候,甚至只是那麼一瞬間,他看著景娘娘含笑的雙眼,會想起自己的娘親。
這樣的話若讓大伯知道,一定會笑他——他不曾見過娘親,自他出生那日起,娘親便去了。他一日也不曾見過,更不可能記得娘親的音容笑貌。他只是有種感覺,覺得景娘娘像極了自己的親娘。
這感覺,他斷不敢對旁人說,即便是自家大伯也不敢說的。
「斜日,你覺不覺得景娘娘對遣風好得就跟他親娘一般。」
罷月此言一出,知道她稟性的斜日倒還罷了,可是把遣風嚇得夠嗆。這話叫怎麼說的?他藏著掖著回避著的話竟輕輕松松自她嘴里出來了,毫無防備直擊他的命門。
「罷月小主,這話……這話……這話可不能……」
「這會兒就咱們三個,有什麼不能說的?」
罷月反倒嘲笑起他的大驚小敝來。戳戳身旁正呆立著賞雪的斜日,她需要佐證,「斜日,你是不是也察覺出來了?景娘娘對遣風,簡直比對滄江哥哥還細心呢!說遣風是景姨帶進宮來的,我看著倒覺得你是景娘娘的人呢!還不是一般的人,是嫡親嫡親的那種——我說的對吧,斜日?」
斜日正忙著招呼宮人搬了軟榻去臘梅樹下,只裝作沒听見她的問話。
罷月瞧著她東忙西忙的,一肚子不耐煩,「你這是做什麼呢?搬了軟榻到雪地里去,你莫不是要在雪地里睡大覺吧?」
「雪中烹茶、花下看書,人生一大樂事——當然,你是體會不到的。」
斜日拿著一卷書歪在軟榻上看了起來,宮人們蹲在一旁以雪烹茶,連這茶也浸染了臘梅的寒香,別有一番滋味。
徐徐的香氣勾起了遣風的好奇,他疾步走到斜日跟前,「斜日殿下,你看的是什麼書?也賞我瞧兩眼。」
「不是什麼書,是史館里留存的一闕長歌,說的是我革嫫王朝某位祖先的情事。」
「史館里留存的不都是革嫫王朝的史事嘛!怎麼還會有描述情事的長歌?」
見遣風好奇,斜日便取了那闕長歌的上卷遞給他瞧。看了兩行,遣風倒看入了迷,索性坐在軟榻的下手細看了去。
他兩個就這麼陷到書里拔不出來了,可憐了不愛看書的罷月一個人對著雪中綻香的臘梅發起呆來。她連喝了兩壺茶,到底還是坐不住了。知道斜日的性子,一旦打定主意,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她只好打遣風的主意。
趁其不備,她一手奪下他那握在手中的那闕長歌,「別看了,別看了,快陪我玩會兒雪吧!」
遣風正看到興頭,哪肯罷手,「罷月小主,快把書還我吧!我急著往下看呢!」
「有什麼好著急的,你看的是上卷,斜日手里是下卷。你若真想知道,讓她告訴你結局便得了。」
她話剛起頭,斜日便擺擺手讓她打住,「這書還是自己看著才有滋味,我若把結局告訴遣風,那還有什麼意思?不說不說!」
遣風想想也是,還是想取回那卷書親自看完。仗著自己高出罷月半個頭,他欲奪回書卷。不曾想罷月這機靈鬼,他一抬手,她便猜出他的用意來,直接將那卷書拋進了雪地里。
「壞了!」
遣風順著書卷落下的方向望去,厚厚的雪遮住了他們的視線。看著是雪,可下面是湖。雪承不住厚重的書卷,眼見著那卷書直直地墜進了湖中。
想到這卷書是斜日殿下自史館內拿出來的,遣風不敢耽擱,想也不想便向湖水深處邁去。
秋日的時候,這湖水便抽去了許多,只留到膝蓋那麼高,加之連日落的雪,也不過掩到大腿下邊。可天冷水寒,遣風一入湖便打了一個冷顫,刺骨的寒意鑽進了他的心眼里。
他顧不得許多,蹲著身子東模西撈的。好在書卷直接下沉,就掉在那個位置,沒多久他便將書卷找到了。只可惜,書濕了字花了,半闕長歌再瞧不出來。
遣風端著書向斜日道歉︰「對不起,這書給我弄壞了。」
「不干你的事,是罷月頑皮,你快上來吧!這天寒地凍的,要是為了卷書凍出點什麼來,可不值當。」
第二章半闕長歌
斜日自小,王上便常夸這個女兒是金口玉言,說什麼都好,說什麼都準。
這回倒還真讓她說中了。
遣風濕淋淋地回到景娘娘宮里,當夜便發起高熱,惡寒不退。眾多宮人深知他是景娘娘的貴客,不敢擅做主張,當夜便稟報了景娘娘,立時就請了醫官來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