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一起抱怨。
四條腿正在桌子下面踹過來踢過去,旁邊的人不可知,坐在高處的御臨王卻看得真切。
若是鎮神儀式那天沒有發生意外,現在坐在這張皇位上的必是父皇。他或許會坐在左手第一位,小尋子、幼微姐,還有筌筌一順地坐在他的身旁,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聊著說著,甚至打打鬧鬧,不必理會誰是王上誰是臣子,更不必花費心思去揣測別人的心意,隱藏自己的目的。
可是,終究不能回到過去。
坐在這張皇位上的是年輕的自己,坐在下面這些年長的,集結權力充滿威脅的大臣,還有不可知的黑暗勢力以及蠢蠢欲動的法師一族都在窺伺著他身下的這張椅子。他必須坐穩,他必須坐踏實了。
雙手握緊皇位的扶手,御臨王隨和地笑開來,「我听說你最近生意不錯,汝嫣尋。」
「王上,這又是誰給您的不準確情報?」提起生意場上的事,汝嫣尋恨得咬牙切齒,「最近這段時間商界的一位領軍人物神秘消失了,與其有關的諸多生意都停了下來。我近期可是虧死了!」虧得他一頭惱火。
「可我怎麼听說你天南地北地收賬,收得手也軟了,腿也細了。」御臨王不緊不慢地揶揄著他。
汝嫣尋仍是一派愁眉苦臉,「要是全部欠賬都能收回來,我可真要笑癱了。倒霉的是我腿都跑細了,還落下一大筆虧空。我老子躺在床上拿著拐杖揍我,倒是把拐杖給敲細了。」
他未說完,旁邊的大臣及家眷已笑倒一片。引得御臨王也咧開嘴角,只是那笑始終未達眼眸深處。
「既然做生意那麼難,不若你來朝中為本王效力吧!」
他拔出矛,汝嫣尋早已擺上盾,「多謝王上厚愛,可惜父親大人常年臥病在床,我雖不孝,到底是汝嫣家僅存的血脈,于情于理都必須敬孝于病榻前。」
「常年臥病」這四個字真好用,既救了父親大人,也救了自己——汝嫣尋在心中暗暗得意。
御臨王哪里肯讓這個小時候就欺負他的家伙一直騎在他頭上?
「這樣……本王也不勉強,倒是筌筌,你常到宮里走動走動。像兒時一樣陪本王說說話,聊聊天。」
元筌筌傻乎乎地領命謝恩——汝嫣尋掌心握著桌角,久久不曾松開。
大殿內是君臣同歡,皇宮內苑卻靜得像座地下墓穴,周遭一片死氣沉沉。
那是步忍熟悉的氣息,他存在了幾十年的地方。
曾經他以為自己會一直在這里待下去,永遠地守護著這個王朝的統治者千秋萬代,可是他走了出去。因為一個偶然的契機他踏出了這里,至此再不想歸來。
這全都怪那個貪錢又小氣的女人,把他變成客人,又把他變成奴僕,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讓他為自己而活。不為任何人,憑借著自己的勞動,憑借著可以享有及付出的一切為自己笑,為自己有血有肉地活下去。
他不願承認,可那個對金子極度痴迷的流火小姐的確讓他的生命流光溢彩。那段每天和十幾個男人圍坐在桌邊喝面片湯的日子是他這幾十年來過得最精彩的時光。
美得他丟不開,放不下。
所以他再進宮中,為了找回她。
召喚出幾只竊金獸,利用他們感應金子的能力助他尋找流火小姐。以她喜歡抱著金子的個性,周身定是充斥著金子的氣味。
丙不其然,不消一盞茶的工夫,幾只竊金獸便找準了流火小姐所在的宮殿。揮開白袍,他借助隱身獸的功力不驚動守衛穿牆而過,停在了殿宇內。
眼前,那個多日不見的紅袍小姐正在忙活著呢!
「流火……」
他出聲輕喚她的名字,她頭也不回地叫道︰「快點過來幫幫我。」
她沖他招招手,示意他趕緊過來。步忍遵照指示走上前去,她正在費力地挪動著一尊半人來高的玉佛,旁邊還有塊碩大的布匹,瞧著有點像宮中的帷幔——那邊的帷幔是少了半邊。
「你做什麼呢?」
「把它搬進這塊布里。」
她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丙然不出步忍的所料,流火愉快地介紹著她的「順手牽羊」計劃︰「他們把我困在宮里這麼些時日,耽誤我賺了多少錢?我當然要順點東西回去,以補償我這些日子的損失。反正這些寶貝放在宮里就是一件擺設,進了我霸聖金堂可就不一樣了,那可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啊!」
她要把這尊玉佛賣掉,價高者得。
從未見過有人偷還偷得這麼有理有據的,他不佩服她都不成。
身為帝師,尤其是作為一個擁有術士之法的帝師,深更半夜借助汝嫣尋進宮的馬車好不容易穿越皇宮的鎮宮神獸,居然只是為了偷東西,他實在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汗顏。
羞愧歸羞愧,他終是卷起袖子,做了她的幫凶,「就這樣放著?」他不確定地問了一聲,「可你怎麼把這麼大件的東西從守衛眼皮子底下搬出皇宮呢?」困難似乎太大。
「你這麼大個人怎麼從守衛的眼皮子底下偷溜進來的?」她反問他。
「啊?」他怔怔地望著她。
「總之你怎麼進來的,你就怎麼幫我把這尊玉佛搬出去。還有這些……」她從床榻底下模出一堆金塊來,「這是我這些時日在皇宮里賺到的,記得順道一起帶出去。」她擺出一副「你是我的人,你當為我豁出命去」的姿態。
望著面前這堆足夠普通人家過上幾輩子的財富,步忍不得不佩服她賺錢的手腕。
連宮里的錢都能被她搬出去,她還有什麼做不到的?
「看來這些日子你在宮里過得挺滋潤。」他忍不住調侃她。
「怕是沒有你滋潤吧!」流火小姐赫地轉過身正對著他,「你跟舞雩媾和了?」
她問得真直白,直白得他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冷汗順著額角直飆,他甚至來不及擦拭。
「你還算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嗎?」是他年紀大了,不能適應當前的生活方式嗎?為什麼她每每出口的話總是讓他的心忘記跳動?
「你這個反應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她追著他不放。
在她的緊迫盯人之下,步忍唯有宣告投降︰「沒有!沒有行了吧?」
流火小姐似乎很滿意自己听到的答案,略點了點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榻上。拍拍榻邊的位置,她示意他坐在她的身旁,離她最近的地方。
撩起白袍,他將自己安置在她右手邊,接過幾上的茶盞,他倒是不渴,只是被她嚇得夠嗆,喝口水壓壓驚。
「青燈呢?」她很好奇這兩個幾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人居然也有分開的一天,「他不會是害怕被御臨王打成豬頭,所以拒絕陪你夜闖深宮吧?」听著好像步忍是來搶王妃的。
「他去幫我找人了。」事情尚未開始進行,仍處于防範于未然中,步忍並不打算說太多。
他既然不想說,她不問就是了。
流火的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著錦緞鋪就的榻面,嘴里也有一時沒一時地冒著話︰「你那麼愛她,我以為再見到她,你必然奮不顧身地沖上去,再也不放她走。」
「我也這麼以為……」托著腮,他的確那樣以為。
「我以為你會直接把故人娶進門,變成愛人。」
「我也這麼以為……」皇宮里的茶滋味變差了,不若他在暗天閣時喝得可口甘醇。
「我以為你不會管我是否被關在宮里,直接抱著你的故人夜夜好夢。」
「我也這麼以為……」她的措辭令他輕咳了兩聲,拋到一邊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