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膽小,只是他明了欽九州的威力究竟有多大。
門內的人完全沉浸在獨自的思緒中,忽略了映在門上的身影。
從丟下豆蔻的那一刻起,欽九州就始終處于沉思之中。說不上為什麼,像是身體中有一方不屬于自己,飄向了尋覓不見的空中。回到臥房已有許久,斗篷始終沒有摘下來。
十年了,這斗篷跟了他十年。它早就成了一張面具遮住他最真實的樣子,只記得面對那嚼著豆蔻的丫頭,他會摘下那層面具,其他時候連他自己都忘了左臉上那朵紅蓮點綴出的最真實的容顏。
門外的人在十年來的過往中掙扎許久,終于鼓起勇氣伸出手。「吱呀」一聲,他看見欽九州沉浸在斗篷下的身影。
「欽九州。」
斗篷晃動了一下,不動無聲。慕四海沉吟了片刻,終于還是開了口︰「豆蔻有消息了。」
又是一晃,欽九州張了張口,可能是太久沒有說話,他竟然發不出聲音。
「豆蔻她被關在縣衙大牢里。」
欽九州倏地站了起來,斗篷下的眼楮發出冷硬的光芒。
即使隔著斗篷,慕四海也看了出來,「她去縣衙狀告你和李虧合謀騙取五十萬賑災糧款,被縣官當成騙子痛打了一頓,現正關在縣衙地牢里。縣官想要討好你,還特地跑來說了這些。」
欽九州二話不說,這就向外沖。風撩起紗幔,慕四海竟在無意中見到了那朵閃爍著妖媚的紅蓮,此刻它正露出憤怒的火焰,欲燒毀天地間所有與他作對的黑暗。
「你去哪兒?」他有義務保護他,這是十年前他們簽下的生死契。
走在前頭的人理也不理,直直地向前沖去,「調輛馬車來,我要去縣衙,快!」
他要去救豆蔻,還是他想先一步置她于死地?無論是哪種結局都非他所願。
慕四海以輕功追上他,擋住他的去路,「這時候你不可以亂下決定的,以免泄露了計劃,十年的準備即將付諸東流。欽九州——」
「不要煩我!」
他大吼一聲,比慕四海的氣勢還足,反倒讓對方吃了一驚,「你這是怎麼了?」慕四海提醒著他,用他自己都想不到的迫切,「你等了十年,用十年的時間為了心中的復仇大計做準備。眼見著所有的一切都已準備妥當,難道你要在這時候暴露你自己,讓所有的計劃因為一個豆蔻而擱淺嗎?」
「你又是在做什麼?」欽九州別過頭不去看他的臉,他害怕看到慕四海眼中的自己,真的害怕,「你應該希望我救豆蔻,現在卻又出口阻止我——你到底想怎樣?」
他知道?慕四海愕然地盯著他,心中反倒是一片清明。如若欽九州真的知道了,也許所有的煩惱就此了結,他還能做回他自己,做回最純粹的慕四海——不!他又在發癲了,最純粹的慕四海根本不叫慕四海,那時候的他有個奇土的名字,土到他幾乎遺忘掉的名字,叫……豆芽。
他木然地抬起頭想在欽九州的臉上尋找答案,正視到的卻是一片阻隔所有的紗幔。
「去調派馬車,我要去縣衙。」欽九州簡單地交代意味著對決定的堅持,更順利地結束了正在討論的話題。
十年了,有些話說與不說早已沒了差別。
「九州園主,您這麼晚大駕光臨實在是我的榮幸,您請上座。」縣官沒見識過此等陣仗,見到九州園的人恨不得拿一張老臉貼上去親熱。
欽九州快步走上正堂,也不搭理縣官直接吩咐衙役︰「帶我去牢房。」
「牢房?」縣官倒是機靈,立刻明白了他的來意,「那哪是您去的地方,您只要說一聲,我現在就替你解決了那不知死活的臭丫頭,保準讓她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您敢動她一根寒毛,我現在就要你去見閻王。」狠話從欽九州的嘴中月兌口而出,連他自己都覺得詫異,撞見慕四海變幻的神色,他趕緊換了口氣,「她是武後身邊的紅人,你們不要命了膽敢如此對她?」
說到這兒縣官大人可是得意了,「那丫頭片子身上根本沒有任何憑證,我們現在整死她,回頭只說為了維護武後娘娘的聲譽誤殺了騙子,想來朝廷也沒什麼好說的。」
「你倒是計劃得挺周全。」
欽九州不怒反笑,縣官和衙役不知好歹,只當他們的作為得到了九州園主的認可。惟有跟了他十年的慕四海知道,這是他發威的前兆。
「如果她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你們所有的人……你們所有人的九族都跟著陪葬。」欽九州反剪著雙手徑自向牢房走去,「還等什麼?快帶我去牢房。」
衙役呆愣了片刻,匆忙領著欽九州向牢房走去,「這邊請!」
縣官不敢有絲毫的怠慢,追在後面喊著︰「我來領路,我來!」
欽九州愛理不理地走在前頭,將他們遙遙地丟在後頭,紗幔隨著他急轉的腳步流動著,「豆蔻!」
一貓腰他瞄見了她的身影,她縮在地上,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身上有傷,她縮成一團,動也不動地窩在一邊。
「豆蔻!豆蔻,快點兒醒醒,豆蔻——」
她似乎听不見他的聲音,只是不斷地發出低沉的哀號。她給不了他反應,他反倒更著急,「快點兒把牢門打開!」
衙役微愣,慌忙掏出鑰匙去開牢門。欽九州彎著身子擠進矮小的牢門,算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彎腰屈膝地縮在一處小地方。非他的作為,卻是他的行為。
豆蔻依稀靶覺到有溫暖的物體正向她靠近,她模索著依偎到他的懷中,「放我出去!快點兒放我出去!」
「好,我帶你出去。」欽九州抱緊豆蔻,斷然向牢門外走去。衙役仍是呆呆地堵在門口,欽九州冷冰冰地道︰「走開!」
縣官不敢遲疑,主動讓出一條道,甚至不敢問他的去向。倒是慕四海大著膽子跟了上來,「我來吧!」他伸出的手對著欽九州,這是要從他懷里接過豆蔻呢!
他無語地揮開他的手,直接抱著豆蔻向縣衙外的馬車走去,腳步毫無遲疑,如同十年前他走進金鑾殿時一般。
坐在馬車上,他難得失去了平靜。以為這世間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算計之內,原來這只是他的自以為是。
有太多的東西是他算不到的,他算不到豆蔻如此不在乎她的安危,為了那腐朽的朝廷,居然敢去縣衙告他;他算不到她會不知死活地硬向他挑戰;他算不到在慕四海的保護下,她居然會受傷;他更算不到自己居然會為了她的傷勢而擔心,甚至是恐慌與害怕。
紗幔下的眼用力地看著懷中的人,她睡得很沉,仿佛周遭的一切早已不存在,只剩下她自己。
當一個人什麼也不剩,就剩下自己的時候,活著又是為了什麼?他問自己,十年的時間卻仍未找到答案。
「豆蔻……豆蔻,你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我要跟你在一起,你走了,我怎麼辦?」
豆蔻?欽九州愣了片刻,懷中的她不就是豆蔻嗎?她口中的豆蔻又是誰呢?「豆蔻,豆蔻你醒醒!」
「豆蔻醒不了……豆蔻再也醒不了了……」
豆蔻再也醒不了了?在她的生命中究竟發生了什麼?欽九州木然地松開了手,冰冷的空氣鑽進他的懷里,凍傷了懷中的她。
「冷……豆花冷,豆花覺得好冷……」
她喃喃低語,出賣了埋藏許久的秘密。誰是豆花,誰又是豆蔻?她是豆花還是豆蔻?欽九州找不到真實的答案,惟有緊緊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