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他談了這麼多自己的事,直到這一刻離歌才真切地感到她開始了解自己的未婚夫婿了,了解這個從名義上將要和她的大半生有所交集的男人。
「你後悔進入官場嗎?」
「你希望我說後悔嗎?」他反問,「你希望我是單純的才子,還是翰林院四品編修?」
很長時間以來,他一直無法給自己找到準確的定位。不知道是該做個清高自守的才子,還是為官不仁的貪吏。正是這番猶豫讓他隨禮隨到手軟,連當官都毫無方向。
我希望?
他的問題讓離歌猛然間震住了,心中有種強烈的感覺想要和他劃清界限,不想留有人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只因,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永遠地消失在她的牛命里。
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啊!就像活在水中的魚和長在崖上的松,永遠也听不見對方心中的語言。
「你想做什麼或不做什麼與我無關。」
她霎時間的冷漠讓他失落,「你這樣冷漠地活著會快樂嗎?」
「我的冷漠只對想要利用我的外族人。」比如︰他。
平蕪心中有鬼,惟有安定心神繼續抓鳥,他告訴自己︰對他而言怎樣討武後娘娘的歡心,怎樣快點兒離開這鬼地方,怎樣賺夠銀子置辦家產方才更重要。
兩個人在自己的世界里掙扎起伏,忘了彼此最初的約定。
阿呆望著面前的籠子,激動地直吞口水,「爺!你果然是爺,除了你,誰也做不了這麼偉大的事,你的情操比天高,你的恩情比海深。」他伸手拎出一只毛色絢爛的鳥,直舉到平蕪的鼻尖跟前,「是紅燒還是清炖?」
「炖你個頭啊?」平蕪拿竹籠敲他的腦袋,「這些鳥都是為了武後娘娘的鳳凰霓裳抓回來的,你敢弄死一只就等于破壞武後娘娘的快樂,武後娘娘一不開心就會宰人,你就等著和鳥一起被炖吧!」他怎麼會養了個這麼蠢的下人,除了對銀子和食物有腦袋,其它的事對他來說全是空白,名副其實的阿呆。
被爺的一番話嚇住了,阿呆哆哆嗦嗦地抱緊籠子,生怕自己的小命跟著那些羽毛漫天飛舞,「爺,今兒個誰惹你了?」跟了爺這麼久。別人看不出來,他還不知道嗎?只消一眼,他就知道爺正在氣頭上。
知道干嗎說出來呢?他傻啊?平蕪生氣地白了他一眼,誰讓他沒膽瞪越族族長,只好拿他當靶子。
這一路回來,她理也不理他。眼睜睜地看他迷失在山林中間,差點兒被群鳥圍困。
堂堂男人那麼小心眼兒干嗎?她不就獨自走在前方,忘了他的存在,再回頭只見他在鳥羽糞飛中折騰。她在放肆地大笑過後還不是去救他了嗎!他干嗎小心眼地一直不跟她說話呢?
發生了如此丟臉的事,他怎麼可能不生氣。平蕪頤指氣使地嚷嚷著︰「阿呆,趕緊把籠子拿到中院里,咱們好好選選。該拔毛的拔毛,該炖來吃的也別客氣啊!」
「哦!」听到吃,阿呆可來勁了,將籠子逐一放到中院里,他左右看著爺和族長,不知道誰才有資格決定是將這些鳥紅燒還是清炖。
我是男人,我該有風度,我不跟她計較,因為此時此刻我需要她的指點、幫助——平蕪掏了拽離歌的袖口,當是率先放段,「去看看哪些鳥雀的毛可以用來織成鳳凰霓裳。」
看他如此低聲下氣,離歌只好放下架子走到庭院中央,「這只……毛色太差,你想嚇壞武後娘娘嗎?」扔掉!
「這只……毛質太硬,你想戳死武後娘娘嗎?」扔掉!
「這只……毛量太少,你想凍死武後娘娘嗎?」扔掉!
「這只……毛色不純,你想丑死式後娘娘嗎?」扔掉!
「這只……」
「停!」院子里四處都是鳥雀在飛,她扔一只,平蕪撿一只。當懷里盛滿了鳥雀和……鳥糞,他終于受不了地放棄才子風範大叫起來︰「你什麼意思?你是不是不肯為武後娘娘做鳳凰霓裳啊?用得著想這種辦法折騰我嗎?」
喲喝!他自己像個傻瓜似的逮到鳥就往籠子里塞,連烏鴉都抓了一對,他還有理了是吧?離歌動了氣,扯著嗓子喊了起來︰「有本事你自己做鳳凰霓裳獻給武後娘娘,不要來麻煩我!
「你看看你,你是為子我在做事嗎?咱們還不都是為了武後娘娘效命,你如此挑三揀四像什麼樣?」
不愧是讀聖賢書的爺,說話的口氣都與眾不同。阿呆亮起崇拜的眼神盯著他,直等爺的威嚴戰勝族長的氣勢。
只可惜大勢已去,他再也等不到那輝煌的瞬間。離歌的眼中剎那間盈滿亮光,冷箭迸出,「你想升官發財別拉上我,我不想做讓你往上爬的墊腳石,我也不能拿越族全族人的命運陪你瞎玩。」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不過是說了兩句,她居然將這上升到政治角度,她到底想怎樣?
既然已經說出口,離歌索性一次說個清楚,以免再兜來轉去做無謂的掙扎,「朝廷對我們越族早有不滿,我們所賣的織錦要比漢人多收三成的稅,種桑、養蠶只能靠自己,一旦遇上災荒不僅朝廷不會撥給救濟,反而征收大筆的修堤稅。就是你們這些漢人想盡辦法控制我們,削弱我們。」
什麼什麼?她到底在說些什麼?為什麼她所說的一切他一句也听不懂?就像在听天外之音,感覺完全不屬于自己的世界?
「朝廷……朝廷做事自有朝廷的打算。」平蕪還想為朝廷辯駁,離歌已經先。步沖到他的面前拉住他的衣衫,氣喘吁吁地瞪大眼楮,一副想揍人的模樣。
「冷靜!千萬要冷靜。」他一介書生,雖然干慣了農活,身體還不錯,但也禁不起全族人的拳腳相加。
他越是這副熊樣,離歌越是生氣,「別再說那些無聊的話,你來越族不過是想剝削我們的勞動力和織錦技術。若不是你們……若不是你們,我也不會失去爹。」不可以哭,不允許哭,她是越族族長,她擔負著越族的興衰,她不可以露出絲毫的軟弱。
她猛地松開手,他控制不住地向後倒去,直跌在地上。仰望著她驀然離去的背影,他只想知道,「你失去爹跟我有什麼關系?喂!你把話說清楚啊!我堂堂翰林院四品編修,你怎麼能隨隨便便推我,你不說清楚……你不說清楚我……我就……」
「你就怎麼樣?你敢怎麼樣?」她不屑地瞪著他,像在瞪掉了羽毛的鳥雀,「別忘了,我提醒過你,越族是母系氏族,在離宮的一切事都由我決定。」
他可火了,這麼大的男人被小女子推倒在地,還被抵到無地自容的份上,為了堵那口氣,他騰地站了起來,「在離宮一切事由你做主,出了離宮,你奈我何?」
「有種你就走啊!」她正等著這句話呢!「我做主了,批準你在三個月考察期內離開離宮。」
不過是個小女子,怎能狂妄至此?身為漢人,習慣了男人當家做主,平蕪說什麼也要給點兒顏色讓她瞧瞧,「阿呆,咱們回縣衙住,永遠離開這個隨時可能倒塌的離宮,我才不要當什麼越族族長的夫婿呢!那等于一輩子都要堅守貧窮。」
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離歌深吸一口氣,平息體內淤積的驚異。她早該料到他一旦知道真相會有何反應,為什麼真的面對這一刻,她竟有些傷感?
走就走吧!她不需要夫婿,從來就不需要。她是女人,女人就該照顧好自己,絕不能為了一個男人而心酸,「你走歸走,我可跟你說清楚了。阿呆是你典當給越族的,你說帶走就帶走,你當越族是容你隨意戲耍的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