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次介紹出場的樂隊,她捂住耳朵,什麼都不听。音樂,從未像此刻這般憎恨過這兩個字,也從未像此刻這般憎恨自己對音樂的無知。唐逸、廖文洛、杜樂成、還有管家老劉和聖音樂公司的潘亞,對泠昊而言不懂音樂的人不具有接近他的資格,偏偏他撫養大的她是個無可救藥的音盲。
不在意時間在如何淒慘的心境中捱過,听到主持人叫到泠昊樂隊的名字,她一舉跳上餐桌。視線越過烏壓壓一片的人首,落在場地中央的表演區。左前方的電貝斯手唐逸,右前方的電吉它手廖文洛,最後方是正中央的鼓手杜樂成,而那個幾乎全身都隱于暗淡光影中的鍵盤手正是一泠昊!
無名的樂隊,但熟客們一見是「洛逸二人組」的吉它手和貝斯手便都以喝彩聲與掌聲表達興奮喜愛的心清。
「洛逸!洛逸!洛逸……」
有人起哄,全場都跟同齊聲吶喊,樂隊秀接近尾聲時的氣氛比先前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沸騰。鼓手以一記震破耳膜的敲擊作為起始的節奏,電子琴一氣呵成的前奏穿透每個听眾的心髒,直沖腦門,溪流般清越的吉它聲緊跟而上,而貝斯則透出一股迷人的慵懶。啞然之後的眾人,隨著狂野如月兌韁野馬的節奏扭動身子。熟悉的古典音樂曲目,經重新編曲後爆發出新新人類所追逐的狂放不羈。超快速的節拍,流暢中結合古典音樂的優雅,帶點重金屬的瘋狂……整個酒吧都被音樂吞噬。
瘋了,音樂瘋了,听眾瘋了,于這時空存在的一切跟隨音樂一起瘋了!手指敲打著桌面,穿著各種鞋的腳敲打地面,禁不住扭動舞蹈的腰,射出痴迷灼熱光芒的眼楮,無聲張合的唇……包括演奏者們自己也不由自主投身于這股瘋狂中。
不!不!不!只有她不能一同瘋狂,撥開如痴如醉的人群,泠愔狼狽地逃亡。即使泠昊的容貌與神情籠在晦暗不明處,她也能如同身受般知道泠昊將畢生的激情都在此刻釋放。惟一博得泠昊眷顧的終究只剩音樂,鋼琴、電子琴,凡是在他手中跳動的琴鍵都被賦予生命的七情六欲,惟獨他這操縱音樂的神無情且漠然。
長時間思念積累的小小希翼和一點點自我欺騙毫不留情地從沒有一絲暖意的冰冷之心中撤出。捏皺手里的半包煙,倚在路邊的電線桿,她顫抖地把皺了的煙塞進無血色的唇。打火機似乎不好使,一連四五次都沒能點上火。
竟然連裝有隔音設施的牆壁以及嚴實的屋頂都無法攔住源源不斷的音樂,她終于放棄似的扔掉無用的打火機,取出嘴中的煙隨手扔進下水道。
「泠愔,這下你可以死心了。」她撩開擋住視線的劉海,低哺一句後準備伸手攔出租車做最後的自我逃月兌。
「臭婊子!」比不堪人耳的怒罵聲更迅速的是一只男人的手臂,從背後被勒住脖子,泠愔不得不掙扎。
「都是你!把我最後一條生路都斷了!都是你!上次問你借錢,你不肯,害我打輸了官司,斷送我光明的星途。今天我們的樂隊本該可以獲勝,誰知你又從中作梗,臨時組個樂隊把我惟—一條生路都斷送了!臭婊子,都是你的錯!」將所有過錯都推在無辜的前女友身上,阿海加重手臂的力道。因前次的丑聞被唱片公司炒魷魚的他沒臉回小鎮,不甘心之余找人組樂隊,本想憑借這次著名音樂酒吧的樂隊秀重頭來過可人算不如天算竟被一個臨時樂隊攬了好夢,他所有的錢和所有的夢都為之付諸東流。
被勒住脖子說不出話的人痛苦得蹙起雙眉,眼瞼緊閉但已不做掙扎。見她不再反抗,阿海倒是松開雙臂,但余怒未消,陰森地看泠愔捂著脖子不斷咳嗽。
「和我沒有關系,唐逸他們組樂隊是他們的事,我和你早就沒關系,犯不著斷你生路。」
「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子嗎?那個鍵盤手是你叔叔吧?別人或許一時不敢確定,我可是一眼就能認出來。還說和你沒關系?臭婊子,和我一樣沒人教的!」越說火越大,阿海欲一把揪住泠愔的頭發,卻被早有防備的人順利躲過。
「就算是我從中作梗又怎麼樣?」不可理喻,泠愔不改對阿海的鄙視。
「怎麼樣?賠錢,你們泠家有的是錢,我要你賠我一百萬!」勒索者露出窮凶極惡的面孔威嚇道,「要是你不給……」
「我不會給你一毛錢。」怕不夠惹怒陷人困境的野獸,她依舊維持自己不要命的不妥協。
「該死的!」被逼上絕路的要挾者從衣服下擺內抽出一把彈簧刀,猙獰似食人的鬼魅,「你要不肯,我現在就在你那張臉蛋上畫個花,讓你有再多錢也沒人要!」
「你有這個膽嗎?」她絲毫不畏懼地朝他笑。
「你……去死吧!」已經受夠輕視和譏嘲,高漲的怒火混雜著絕望,他大喊地用刀刺向泠愔的面門。
決不是嚇得來不及躲閃,完全出于無所謂地自暴自棄,她因預料中即將到來的疼痛閉緊雙目。可奇怪的是阿海手中的刀遲遲未觸踫到她的臉,反倒是行凶者發出淒厲的慘叫。
「叮!」刀跌落地的踫撞聲令毫發無傷的人睜開眼,朦朧街燈的夜景中男人似笑非笑地凝視她,一貫無表情的冷傲似乎因光線而具有一絲生動的暖意。
「需要報警嗎?」
眼珠幾乎可以自瞪大的眼眶中掉出,泠愔下意識地欲伸手觸模對方,以便確定並不是可笑的幻象。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阿海徑自哆嗦辯解,而明明問的對象並不是他。發現擋下自己一刀的男人沒立刻轉身找他報復,來不及細想,他拔腿逃向遠處的陰暗。
邦破的潔白手套快被掌心冒出的鮮血染紅,泠愔怔怔地看血滴在水泥地面,落成一點一點的暗色,眼淚不爭氣地也一同掉落。受傷的不是她,痛的不是她,落淚的卻是她!
「為什麼?為什麼?」她蠕動著唇反復問。
再也不願受制于他的潔癖,她抓起他受傷的手掌,月兌去礙事的染血手套,仔細觀察傷口的深度。咸的淚水滴在傷處,他的手抽搐一下,卻未急于收回。
「沒看過你哭,從你懂事後就沒有……」似是被泠愔的淚滴所困擾,又似被迷惑,泠昊俯首貼向她。自從今晚在酒吧門口見到泠愔,他的視線就一刻也不曾離開過她。表演一結束,他就急追出來,也幸好出現的及時才能為她擋下阿海的一刀。
他突如其然的舉動和溫柔話語弄得她無法正常思維,惟有不斷抽噎。
「為什麼要哭呢?為我哭嗎?你這樣哭,」他未受傷的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淚滴的溫濕浸透絲織的布傳遍他的手尖,「我的心更亂了……」
不曾一次渴望能溫柔地觸踫她,在她再次瞪大雙眼的迷蒙注視下,他常緊抿出冷淡直線的唇吻住她無措微張的嘴。此生第一個吻,他給了她,拙劣而又自然。不是自己曾認定的污穢骯髒,而是從胸口溢出的愛憐與滿足。
「阿愔,你有看到……」
靜頓的時空因杜樂成的出現而轉換,泠昊松開摟在泠愔腰上的手,瞥一眼半路殺出的冒失者,一如平常的雲淡風清。
「泠先生?」不太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的景象,單純的少年缺乏厲聲責問的勇氣。
不屑解釋?根本無法解釋?最後深深凝視呆若木雞的被吻者,他無聲地嘆氣,離去。就算泠愔永遠不愛他,只需方才的一個吻足以慰藉他這月兌離不了音樂的寂寞的一生。覺悟得太晚,動情得太晚,其實全是因逃避的磋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