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蹙眉,不明白為何這些日子以來,自己總是突然地心疼起來,總覺得有個宿願未償,成為心中一份濃濃的遺憾。他對于桃紫兒口中的"他",有種奇異的熟悉感和同情。想必那個"他"也不好受吧!
桃紫兒的身形在將沉的夕陽底下,顯得幾分透明模糊,江馳遠突涌起絲絲恐懼,害怕她在下一刻會就這麼消逝了。他連忙開口喚著她︰
"紫兒。"
她轉過頭,對他靦腆地笑笑,輕柔地低語︰"我又發呆了嗎?真是的,以前待在這里,我也總是對著里面的一景一物發呆,很多東西都是永遠追不回來的,只剩下腦海中的一點點回憶了。"
回憶?
突然之間,江馳遠好希望知道桃紫兒所說的回憶是什麼,他上前去,想拉起她的手,卻撲了個空。
"我們進去,你告訴我你的回憶好不好?"
她呆了一下,輕微地點頭。"如果里面的老先生、老太太答應你進去,我當然願意。"她的眼神瞟向了古宅圍牆,帶著幾分的落寞。
江馳遠頷首,便跑到後門去,然後大力地拍著門,叫嚷著︰"老先生,老婆婆,你們在不在呀?里頭有沒有人在呢?"
黑幕代替了夕陽余暉,江馳遠一陣敲打之後,門內仍舊沒有什麼動靜。他又敲了幾下門,然後頹然地坐在門前,濃濃的失落蔓延著。
看著他的失望,桃紫兒居然有些不忍。她轉頭看看後門,然後淺淺地微笑著。
"可惜我不能踫到東西,不然我還可以偷偷潛進去,幫你開門呢!"她頓了一下,又繼續道著︰"其實想想,當一個幽魂倒也不錯,起碼當個賊不會被人發現。"雖然是自我調侃,但隱約听出幾分的惆悵。
江馳遠聞言低笑。"做鬼比做人好,做人總是處處受到限制,做鬼起碼自在的。"
"是嗎?"桃紫兒輕吟,"鬼也不見得自在。"
才語畢,江馳遠正要接話時,古宅後門剛巧被打開,走出了顫巍巍的老翁,他皺著眉頭詢問著︰"剛剛是誰在這里大呼小叫的?我們今兒不擺攤子,要買東西明天再來吧!"
江馳遠見有人出來,趕忙地站起身子。
"老先生,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
老翁眯起眼楮端詳了他半天,疑惑地搖搖頭。
"年輕人,我年紀大了,實在記不起你來。我想,我應該沒有欠你錢吧!"
"不是的。"江馳遠擺擺手,從背包中拿出那一只團扇。"這個——是您送給我的,您還記得嗎?"老翁看了一看,呵呵地笑了起來。
"我記得你,你就是那個喜歡女孩子玩意兒的小伙子嘛!這把扇子還是我看你有緣,才送給你的。"
"是的,其實就是一種緣分,才會讓我這麼喜歡這一把扇子。老先生,我對您當天所說的故事非常感興趣,希望您不介意讓我進去這棟宅子里瞧一瞧,我絕對不會打擾你們休息的。"江馳遠懇切地要求著,雙眼誠摯地望著老翁。
老翁先是皺一下眉頭。看眼前這個年輕人似乎沒有什麼惡意,更何況自己與里頭那個老太婆又沒啥身家行頭可以搶奪的,索性就行個方便,讓這個年輕人進去看看吧!
"來吧!我可不招呼你了,你自己到里頭瞧瞧吧,看完了記得幫我把門給合上就得了。"一面說著,老先生便往里頭走去。
江馳遠開心地道謝著,又對一旁的桃紫兒輕道︰"走吧!"
老先生一怔,停下腳步,狐疑地望著他。
"小伙子,你在跟我說話嗎?"
"沒有,我剛剛自言自語而已。"
江馳遠連忙解釋,只見一旁的桃紫兒吟吟地一笑。
"我看你別跟我說話了,省得待會兒老先生以為你是個瘋子,到時候對你敬謝不敏,你也就甭參觀了。"
"是是是,小生謹遵教誨。"江馳遠月兌口而出,出口後卻一陣傻愣。他微微地為自己方才出口的話感到迷惑,似乎在很久之前,他曾經說過同樣的一句話……他一甩頭,將突如其來的想法甩掉。
幸虧老先生已經進了屋內,沒有再對他的"自言自語"提出疑問。江馳遠跨過了門檻,蕭瑟的景象映入眼前,一股辛酸油然而生。
"好破舊……"他喃喃地道著,有種苦澀悄悄地泛開。
一進門,他身處于古宅的後院,眼前的一切,與他在電視上看到的那種豪宅後院完全不同。這里沒有雕欄畫棟,也沒有庭園樓閣;沒有萬紫千紅的百花相互爭妍,也沒有翠綠青草如蔭地鋪陳著,這里只是骯髒,只是陳舊。一種陰濕的氣息慢慢地襲來,雜草叢生,長得幾乎高過于人。
"這里是……富貴一時的汪府?"他听過桃紫兒的描述,但眼前的景象卻與腦海中想像的全然不同。他感到惋惜,也感到悲哀。
桃紫兒走到他身邊,環顧這四周,京片子柔柔地滾動著︰"物換星移就是這般了。我待在這里許久,看著它逐漸地沒落,那種感覺實在難以用筆墨形容。這些日子發生太多太多事情了;有戰爭,有內亂,這里當然不可能再是完整的了。這里的故事也很多,有悲有喜,有時候,我還真希望自己可以不要看那麼多。"她嘆著氣,徑自地走向前去。
江馳遠望著她的背影,星辰的些許光芒灑在她的一襲紫衫上,他一陣眩惑,一股熟悉感打從心底升起——
他看到同樣的身形背影;他看到四周的一切不再這麼荒蕪蕭瑟;他看到了現在正是烈日當頭的正午;他看到了後院之中開滿了花兒,生氣勃發,美麗動人。
最動人的是他眼前的女子。只見眼前紫衫女子笑吟吟地轉過頭,酒窩在她的頰上浮動著,大大的眸子中有著幾分的怨慧和深深的情意,亮晃晃地盯著他,雙瞳中映出一襲青衫的俊逸男子,同樣嘴唇含笑。
"少爺,這是不應該的,你怎麼可以……"她嘟起紅唇,小小聲地道著,眼楮還往四周不安地瞧望著。
"我當然可以,我可是汪府的大少爺,這里的一草一木將來都是我的,我想要怎麼就是怎麼!"他說著……不,不是他,而是汪府大少爺汪少騁說著,眼底還飛上了一抹得意。
桃紫兒輕輕蹙起光滑的額頭,跺著腳。"可是,如果教其他人給瞧見了,我又怎麼是好?女乃娘與老夫人肯定饒不了我的。"
汪少騁上前,執起了桃紫兒的縴縴小手,故意做了鬼臉給她瞧,逗著她笑。"你瞧瞧我,別惱了,成吧?"
桃紫兒噗哧一笑,趕忙地抽回自己的手,回顧周旁。"少爺,我已經說過了,在府里頭,別動手動腳的。這兒出入的長工、婢女多,給人瞧見了,在老夫人面前亂嚼舌根,我該如何自處呢?"她抿抿唇,走到一旁的大樹下,撥開下垂的樹枝與濃密的樹葉,青蔥似的手指撫向厚厚的樹皮,撫著上頭的字跡。
汪少騁步向她身邊,小心翼翼地問著︰"怎麼?如果不喜歡的話,我馬上就把這些字給削了去,只要你不要不開心。"
"不是不喜歡,只是……我覺得樹很可憐,為了我們這些人的私欲,平白無故地就給傷成了這樣。"樹皮上頭被汪少騁刻了幾行的字,寫著︰"遙思桃葉吳江碧,便是天河隔。相思空有夢相尋,只覺意難任。"
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只是,很多事情並非想像中這麼容易。
"樹很可憐?不過是棵不會說話、不會動作的樹,哪兒稱得上可憐?"汪少騁失笑地道著。同桃紫兒一起長大,她一向就是這般地多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