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麼搞的。他明明在流賊里待了三年,可如今回想起來,竟只記得那個冬天的情景。或許這是因為他始終在渴望,渴望能有個家,好讓他不用在合家團圓的節日里孤孤單單。
說來該是他沒福分吧!十一歲時認了個義父,但不久義父就叫自家流賊的兄弟給殺了;十三歲時拜了個師父,可是這個師父是得道的仙人,少情少欲,沒能給他什麼家庭的溫暖;二十四歲時同青梅竹馬的女孩定了親,沒想到不到三天,那女孩就跟別人跑了。一連串的巧合仿佛正暗示著他確如算命先生所說的命中帶煞,注定這輩子就此孑然一身。
初靜的出現是他生命里的另一項奇跡,而且還是最重要的那一個。
甭家寡人地在江湖上游蕩十幾年,他不是沒考慮過要娶個老婆好安定下來,可是他沒人又沒錢的,要娶也不見得有人要嫁。就像是三十歲那年,好友褚宵原本打算要他妻子讓個丫環給他做老婆,可是人家小丫環卻嫌他邋遢且貧窮,于是一樁本已談好的親事就這樣沒了下文。
不過這樁親事沒談成也是好的,就因為談不成,他才會提早離開褚宵位于梧州的家,也才會在北歸的路上踫到了初靜姐弟。
即使他心知肚明,像初靜這般美好的女子若非情不得已,是不可能會委身于他的,可他還是很高興地能給他一個家。
突然間,他想起了在市集里听到的閑言閑語——
不過說到鮮花插牛糞,我倒覺得用來形容易家的小娘子和她相公又是恰當呢!
要不是她已嫁人,我還想替我兒子上門說親呢!可惜這麼一個靈秀人兒卻嫁了個啞巴。
對啊!她那丈夫不但是個啞巴,而且長得活像強盜土匪,一點禮貌都沒有不說,還粗魯得要命呢!
我听同他們一塊住在桑樹坡的吉家嫂子說,那小娘子一個月里有大半的時間都臥病在床,我看八成是被他虐打的關系!
打老婆啊!他還算不算是男人咧?
懊死的死八婆們!
「開封……」妻子盈滿擔心的聲音將他遠揚的思緒拉了回來。「你沒事吧?」
他低頭瞧見小妻子柔美的小臉上盡是不安,趕緊說—道︰「我沒事,只是肚子有點餓。」
「肚子餓?那我馬上去煮面,你先坐—會兒。」說完,她忙不迭地走向廚房。
仍被易開封擋在外頭的叔康听見初靜說要下廚,趕忙大聲喊道︰「大姐,我也要吃面!」
「叔康?」小弟的嚷嚷讓初靜停下了腳步,回頭一望卻不見小弟人影。「叔康,你回來了怎不進門?」
「大姐!你也行行好,你那山一般的老公擋在門口,別說是我,就連大哥和小妹也進不去啊!」
「嗄?」她仔細一看,果然是自個兒丈夫擋住整個大門。
不等她開口要求,易開封主動地離開門口,「這樣可以了吧?」
初靜高興地對他粲然一笑,「你坐會兒,我馬上就好!」
目送妻子進了廚房後,易開封將女兒由肩頭移抱到懷里,順便乘機瞧瞧離開了一個多月的家——
「你怎麼在我家?」他錯愕地瞪著端坐在飯桌旁的武大娘。
武大娘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我怎麼在你家?我坐在這兒老半天了,您大老爺沒瞧見我可不是我的錯啊!」
真受不了這個徒長身量不長腦袋的傻大個兒!他一進門,眼底就只看得見他的親親愛妻和寶貝女兒,哪還有眼楮可以看到她這個客人?問她怎麼在他家?她還要問他有沒有長眼楮呢!
易開封嘴一抿,這武家大娘的牙尖嘴利他可是領教過的,不想平白無故被揶揄嘲弄,他聰明的忍下怒氣,輕哼兩聲坐到她對面去。
放眼整個桑樹坡,就只有武家夫婦是毫無芥蒂、真心地和他們往來的。不像其他人看到他就怕,生性豁達開朗的武大爺一點也不在乎他凶惡的外表,親熱地與他稱兄道弟;至于武大娘,她除了是晴娃的干娘外,跟初靜也相處得十分融洽。只是說來奇怪,她和他就是八字不合,一踫面就吵架,說什麼也無法和平共處。
「大娘!」甫進門的亞平、叔康和季樂一見到武大娘,立刻笑眯眯地齊聲叫道。
「你們回來啦!」武大娘一改面對易開封的後母臉,再溫柔、慈祥不過地回頭應聲道。
「哎呀!」她一回頭就是聲驚叫。「叔康!你怎麼曬成小黑炭啦?來!來!來!大娘瞧瞧!」說著也不管叔康願不願意,逕自將他拉到跟前來。
「怎麼你跟你姐夫出門,他沒看照你嗎?」一雙手先是在叔康身上東模西模,而後再忿忿不平地嚷道︰「你看看!才不過出門一個月,怎麼會瘦這麼多啊?是不是你姐夫故意虧待你?」
「大娘,我沒事的。」武大娘的夸大說辭讓叔康臉一黑,急忙澄清道︰「我雖然瘦了點,可是瘦的都是肥油,你沒看我精壯了許多嗎?」邊說邊挺直腰桿展示他消瘦下去的肚子。
「胡說!什麼瘦的地方都是肥油?你看看!」故意對他拼命的擠眉弄眼視而不見,武大娘還是忙著念道︰「褲子都松了那麼一大圈!唉!枉費你大姐在臨行前殷殷叮囑你姐夫,要他好好照顧你,可瞧瞧現在你瘦成這樣!」
叔康越听越不妙,到後來,就連抬眼看看師父臉色的勇氣也在武大娘蓄意的叨念中瑟縮不見。
「你夠了吧!」終于忍無可忍的易開封低聲喝道。
「什麼夠了?」武大娘回他—記白眼。「我看看叔康礙著你了嗎?」
易開封咬牙道︰「你看就看,還鬼叫鬼叫干嘛?」
「我——」驚覺音量過大,武大娘立刻降低嗓音,「我鬼叫?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
眼前的情況實在有幾分好笑。叔康來回看著壓低了聲音相互叫罵的兩人。
「大哥,大娘跟姐夫吵架,干嘛那麼小聲?」季樂不解地問。
—直在一旁冷眼旁觀的亞平挑挑眉,良久後才笑著答覆小妹道︰「也許,師父和大娘覺得小聲地吵比較有趣吧!」
「有趣?」季樂皺皺眉,「可我怎不覺得?」
正當易開封和武大娘越吵越起勁的時候,廚房的門被推開了——
「面煮好了。」初靜一聲溫婉的輕喚傳來。
仿佛都說好似的,就在初靜出聲的那一剎那,吵架中的兩人竟不約而同地閉起嘴巴,突兀地結束了這場爭執。突如其來的變化看得叔康和季樂目瞪口呆,好半晌做不出任何反應。
「開封、叔康,吃面了。」端著兩碗湯面走出廚房的初靜臉上掛著淺笑,似乎渾然不覺這屋里氣氛有何詭異之處。
小心地將面碗擱到桌上,初靜看著丈夫的眼底盡是一片似水柔情。「你先吃面填填肚子,晚飯我待會兒就做好了。」
始終無法適應妻子即使在人前也從不稍加掩飾的情深款款,易開封一如過往的每一次,狼狽地漲紅了臉,急忙躲開妻子的凝視,「你不用忙了,我吃面就好。」邊說邊接過她遞來的筷子,低頭囫圖地吞起面條來。
「開封,你吃慢點,我鍋里還有呢!」怎不知他心頭在想什麼?初靜笑睨著丈夫羞得連耳朵也泛紅的模樣。
「鍋里還有?」才剛坐到飯桌前拿起筷子準備吃面的叔康一听,趕忙舉手,「那我待會兒還要—碗!」
幾乎可說是把臉埋在碗里的易開封一听見叔康的大聲嚷嚷,立刻不悅地側眼朝他狠狠一瞪,「初靜有說那面是要留給你的嗎?」
被他瞪得—愣,隨即明白自己說錯話的叔康干笑一聲,「沒有啦!我說笑罷了,大姐的面當然是留給師父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