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她不懂,史汀到底在想些什麼?
「去呀,」史汀推著她的手肘,「放心,我不會有事的,去看看漂亮的藝術品是不是被水燙壞了。」
司晝的心里其實很想去看看西九條深雪的情況,再加上史汀的鼓勵,于是她匆匆離席,在西九條深雪的房間前找著了他。
他正坐在走廊上,面對著後園滿地花草,一身印染紅茶斑點的白色唐裝半褪著披掛腰間,上半身只著一件無袖短衫,露出一雙絲毫不受日曬影響的結實臂膀,長發已經解開來,或糾結或散亂地披垂他身後,那模樣活像是從中國水墨畫走出來的古典美人,只是性別倒錯了。
「深雪?」司晝悄俏地靠近他身旁,彎子問︰「你沒事吧?」她還以為被熱水燙到的他應該去沖冷水,沒想到他卻愣在這吹涼風。
西九條深雪聞聲回轉,見是她,他側過臉繼續盯著滿園造景,「抱歉,好好一頓早餐被我弄砸了。」雖是道歉,可他的語氣卻沒半點這個意思。
「沒關系的。」被他冷淡打斷了關心,她原本想說的話一個字也吐不出口。
「有什麼事嗎?」見她沉默,他忍不住回過頭,「你不用回去陪史汀先生?他特地來日本找你。」
是她多心了嗎?她總覺得今天他的話好酸哪!難道說……他對自己也……不,不會的,一定是她多心了,依他的條件,要什麼樣的女朋友沒有?怎麼會喜歡上她這個一點也不起眼的女孩,他甚至長得比她還美哪!
「回去之後多得是時間,不差這幾分鐘。」她放大膽子在他身旁坐下,她還是有點好奇,為什麼西九條深雪對她的態度突然變了,自從史汀出現,他就開始怪怪的,如果不是因為嫉妒,那會是為了什麼?
听見她的回答,更叫西九條深雪怒火中燒,「你們住在一起?」那表示他們的關系已經非比尋常了嗎?否則如果只是單純的監護人關系,何必住在一起?
他發現,比起司晝與史汀是否為流浪者,他更想知道的是,他們的關系到什麼樣的程度。
司晝點頭。她打那時起就和史汀一起住,這有什麼不對?史汀是她的監護人呀!
「這麼說,你和他真的是……」他問不出口,即使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我和史汀?」她想了想,點頭道︰「是呀,我們是父女沒錯。」
她的回答讓西九條深雪差點撲跌進庭園里,他打直身子面對她,重復一次,「父女?你和史汀先生?這怎麼可能呢?」他們的年齡有差那麼多嗎?他記得史汀四十三歲,而且本人看起來還年輕許多,就算說他和自己差不多歲數都不會有人懷疑。
「史汀在二十八歲時收養八歲的我。」她好心的替他解答。
「他收養了你?你和他……是親戚嗎?」他記得資料上說她父母雙亡,而她也說過,她早已沒有家人。
司晝搖頭,「我和他非親非故。」
「那麼他……」
「你真想知道嗎?」她嘆了口氣,「這不是一段什麼值得回憶的往事。」
冷風刮過兩人之間,吹亂了西九條深雪一頭長發,他看著斂眉沉思的她,輕聲說︰「如果你不願回想,那就別說。」比起知道她的過去,讓她因而回憶過往痛苦,他寧可什麼都不知道。
「不,我想說。」她想知道當他清楚她黑暗的過去後會作何反應。「你願意听嗎?這也許……也會引起你不好的回憶。」
「如果你想說,我很樂意當听眾。」
司晝做了個深呼吸,緩緩道來,「我生在一個很貧窮的家庭,父母在我之前已經生了兩個哥哥,我的出生無疑是個沉重的負擔……」
依稀記得,每天醒來時,她總是看見一面充滿污垢的天花板,然後父母會把她叫起床,要她陪著母親一塊兒去收別人家的衣服回來洗,好貼補家用。
走過長而黑暗的街道,在連天都只是微亮,街上只有送牛女乃與送報的少年騎著單車工作時,她已經和母親開始洗著山一般高的衣物,瘦小的她總是洗到雙手發紅麻痹為止才能休息,而哥哥們則是跟著父親到街上去賣東西,偶爾替人家打打零工賺點錢。
這樣的生活,她並不抱怨,其實,她也沒有時間抱怨,每天忙碌著,除了想著下一餐飯,她沒有考慮多余的事情,直到那個惡夢來到。
「惡夢?」西九條深雪瞧著她,黑澄的眸里沒有半點光亮。
「是的,我叫它是惡夢。」司晝點頭,「那一天雨下得很大,母親和我在家等著父親和哥哥們回家,可是到了夜半,突然警察來到家里,告訴我們父親和哥哥出了車禍。」
「他們就這樣過世了?」
「如果是的話,我就不會稱它是惡夢了。」司晝抱著膝蓋縮成一團。
「大哥死了,二哥成了植物人,父親斷了一條腿和一只胳臂,變成殘廢。」她幽幽地回溯過往,「我們一家是外地移民,在沒有穩定經濟來源的情況下,一家人的生活頓時陷入困境,只靠母親和我工作根本無法撐起一個家,她停下敘述,抬眼看向他,「你猜猜看,後來我父親怎麼處理這件事?」
看著她幽黯的眼神,西九條深雪心中一凜,「莫非……不會有這種事的,他是你的親生父親啊!」
「你的母親不也對你不聞不問?」她露出苦澀的微笑,「沒錯,父親決定殺了我、二哥和母親,然後再自殺。」
「司晝……」他終于明白了,為何司晝那天听見他說那段過去時會流淚,因為她自己也有著相同的切身之痛,而且比他傷得還重。
「放心,我沒事。」她繼續陳述,「因為父親掐著我時,我昏了過去,他以為我死了,接著用枕頭悶死,哥,再下手殺害睡夢中的母親,然後開瓦斯自殺,幸好鄰居發現得早,將我們送醫急救,結果只挽回我一條命。」
「所以你因此成了孤兒?」多麼令人心疼的遭遇,她那時候才多大年紀?還是個小小的女孩子而已,怪不得她總是一副落寞的模樣。
「是的,當我走出醫院門口,依照大人們的吩咐在那兒等社會福利工作人員前來接我時,史汀出現了。」
「史汀先生?」他怎麼會在那里?
「他好像是到醫院接受治療的,詳情我也不清楚,總之,他見我孤零零地坐在大門口,于是走過來跟我談話,然後他問我肯不肯跟他走。」
「于是你就這麼跟著他了?」還真是好騙,萬一史汀是個人口販子呢?
「反正那時候我的情況已經壞到不能再壞,而且也不想再待在那個國家當次等公民,所以史汀把我帶到台灣,替我辦好了一切手續,還幫我取了‘司晝’這個名字,並且收了我當養女。」回憶到此完畢,司晝瞧著西九條深雪,「事情就是如此。」
案親殺了一家人然後自殺,她等于是殺人凶手的女兒,所以對于未來,她從不抱任何的希望。
西九條深雪靜靜地望著她,站起身,月兌上的外衣自頭頂罩住她,然後傾身向前,盡可能動作輕柔地摟住她微顫的細瘦肩膀,安撫她發抖得令人心疼的身子。
「沒事了,司晝。」他柔聲說︰「想哭就哭吧,別忍耐了。」
積蓄了多年的悲傷因為他的安慰而潰堤,淚水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地濕透那白色唐裝,她拉住他的手臂,死命地抱緊,仿佛溺水者終于覓得一塊足以救命的浮木。
史汀對她也很溫柔,但他不會這麼安慰她,因為當初他帶她走的條件是,自己照顧自己,所以她在史汀面前只能學習獨立自主,可她總是個女孩子,她需要人哄、需要人呵護、疼愛,但是,有誰敢接受一個殺人凶手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