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慕堇點頭稱是,接過那小伙子遞來的茶給鳳凜陽端著,看著她慘淡的面容,眼底出現了一絲憐惜,可在瞬間便又抹去。才想再從這婦人口中打探些附近的消息時,沒料得听著「鏘」的一聲,他猛地回頭,只見鳳凜陽扶著桌沿強撐的模樣,地上布滿一片陶瓷碎片。
「哎呀,我瞧這情況不好。」老婦人見鳳凜陽的模樣,驚呼一聲。「我在後頭還有間屋子空著,不如你帶她到那里休息,待她好些再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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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慕堇卡在此地已有兩天之久,焦急的情緒一點一滴地煎熬著他。他這是在做什麼?倘若那日撤下她只身上路,只怕現在早已越過邊界,享受著自由的空氣。
可他就是放不下,他愛憐地撥開一綹因汗濕而黏附于鳳凜陽額上的發絲,明知這是在自尋死路,偏又不由自主地往里頭栽,罷了,就當是前世欠她的。
今日鳳凜陽的情形又此昨日好得多,高燒退了,也開始能吃些粥品和藥水,他心下不無安慰。
想著想著,鳳凜陽「唔」的一聲轉醒,迷蒙的雙眼好似對不住焦距,不安地來回轉動著。
蕭慕堇欣喜地扶起她的背。「醒了嗎?我倒些水給你。」
他好似又變回那個她所初識的大哥,鳳凜陽仰頭飲盡碗中水,重新躺回床上,心里模模糊糊想起了這個念頭,卻又對真實的情況感到悵然。
「為什麼要照顧我?讓我病死、少了個累贅,對你不是較好些嗎?」不行!她對他不能有一絲感謝,他們是對立的,是有著深仇大限的,她不能因一時的軟弱而壞了這關系。
蕭慕堇像是沒听見這藏針的話,瞧著她的眼神是一片溫柔靜謐,嘴角緩緩扯出個和善微笑,表情是安詳懷念的。「記得我在孫傳方府里同你說過些什麼嗎?」一雙手撫上她漆黑柔順的發梢,話里添了份情意。「我說你像畫里觀音,墜入凡間是來渡人的,時至今日,我依然有著同樣感受。」
鳳凜陽側頭瞧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該接什麼話。他該是惡言相向,他可以不理不睬,就是……就是不要用這種語氣同她說話,這會讓她……讓她無法恨他。
突然屋前的茶棚傳來掉落聲音打破了這暫時的寧靜,蕭慕堇被拉回現實,對方才的失態又羞又怒,抓著鳳凜陽的手一緊,語調里摻了些憤恨。「反正你的心就是在那姓龍的身上,你來不是要將我自這仇恨深淵里救出,你要渡的就只龍昊瞳一人,不過就他一人而已,不是我,從來就不是我!」想及此點,便令他心里一陣翻攪,猛力將她自床上拉下,企圖藉折磨她來讓自己好過些。「下來!既然你病好了,咱們便該上路了。」
鳳凜陽任由他拉著,見他給了那老婦一錠為數不小的銀子,便又將她推上「紅焰」繼續趕路。她在無意識中回頭,只見老婦和她兒子皆為這麼大筆錢而欣喜不已。她心里的情緒復雜得很,本來放在心底不可動搖的信念有一瞬間松動,誰是好人?誰又願意天生當壞人呢?這事在她心中盤旋不去,一時間,良善憎惡的混淆,令她陷入極度混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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懊死!蕭慕堇踢了一下「紅焰」的肚子,後方的一大片揚塵分明便是有一群人追來,照他們的速度不到兩個時辰便能到達方才他們所離開的茶棚,他再踢了一下「紅焰」催促它,希望能將距離再拉開些。
鳳凜陽的腦子還不甚靈光,可她也感受到蕭慕堇不尋常的心急,她台起頭,見一滴汗珠自他左頰淌下,輕輕落在她的眼皮上。蕭慕堇不住回頭觀望,她緩緩地順著他目光瞧去,這才發覺自己企盼已久的援兵當真到了。
她應是高興歡喜的,可蕭慕堇的話已在她心里形成一片烏雲,她不自覺地朝他懷里靠去,閉上眼,自私的希望就維持這形勢。
這夜蕭慕堇自是沒了休息的心思,倉促地尋了處水源,將水袋填滿後,便匆匆上路,連干糧都是在馬背上草草吃完。
鳳凜陽在馬上打著瞌睡,半夢半醒間好似听見皇上在竭力喚著她的名,她一驚清醒,果然听見滿山遍谷里回蕩著他極力嘶吼「鳳影」的聲音。
鳳凜陽感動得對龍昊瞳的愛再也沒有絲毫疑懼,她心下一陣激動,顧不得自己還在蕭慕堇的掌握中,大聲喊道︰「皇上,我在這──」
突然,蕭慕堇塢住她的嘴,點了她啞穴,氣惱地大喝!「別叫!」
「紅焰」經過這兩天的調養,氣力速度皆已回復得差不多,雖是奔跑于山路中,卻不見它有任何不適之處,可後頭的追兵亦是緊咬不放,絲毫沒有落後的跡象。
鳳凜陽見自己無法出聲吸引龍昊瞳的注意,于是尋思其他方法。她留意到蕭慕堇為確定與追兵的距離,頻頻回首。她靈機一動,趁蕭慕堇一個不留意,突然搶下韁繩,蕭慕堇沒料得她有此一招,一時間閃了神,但隨即回復,在這你爭我奪之際,兩人誰也沒見到橫在前邊的竟是一個大拐彎,待蕭慕堇見著時「紅焰」早已煞不住腳沖了上去,眼見便是兩敗俱傷的局面……
在這危急的一瞬間中,蕭慕堇的眼前閃過了一幕幕他所見過的景象,苦命妹子殞歿的那天、慈愛娘親哭瞎眼的悲哀、愁眉不展的爹爹、誓言復仇的決絕、初見鳳凜陽的驚艷……也許他想了很多,也許他根本什麼也沒有想,只是下意識地將鳳凜陽推落,也許終究他的心太軟,注定是做不成惡人的……
鳳凜陽在地上滾了一圈,奇跡似的竟無任何損傷。她自地上迅速地爬起,入眼的是「紅焰」載著蕭慕堇墜下山崖的最後一瞥……她奔至崖邊,徒勞無功的試著想抓住他,就算是他殺了爹爹,就算他害死余哥哥,就算他真該死,可她卻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跌落崖下而無動于衷,「啪」的一聲,她所構住的一小片衣角因過度拉扯,應聲而裂,一股淡得幾乎聞不到的香味拂過她鼻端,颯颯冷風自崖邊灌進她瘦小的身軀,好似有些東西飄浮在空氣中,她緩緩低頭,只見幾片干燥枯萎的梔子花瓣落在崖邊,微風一吹,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不知自己呆立了多久,只知道龍昊瞳自後邊將痴傻跪趴于崖邊的她拉起來,氣急敗壞地問道︰「蕭慕堇呢?」
她緩緩面向他,一雙眼在他臉上來回不住梭巡,而後以幾不可聞的氣音輕聲道︰「……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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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凜陽迷迷糊糊醒來,四周的寂靜強調此處人煙罕至,她涼了掠發鬢,嘴角揚起一朵苦笑。
「小玟、小玟?」她下床走動,尋遍房里也找不著這鎮日為伴的小婢,許是找方雋去了吧?
她斟了杯茶給自己,腦子里卻浮現出浴血的余哥哥跌入河里和蕭慕堇在落下山崖前的最後一瞥。「啪」的一聲,杯子跌碎在地,她痛苦地抱著頭,她不要想起,也不願再憶起那會將她的心分解得支離破碎的場面,她並不想要誰死呀。
她開始懷疑起自己,在褪去滿口仁義道德的表皮後剩下些什麼?在大仇得報後她並未獲得一絲安慰的快感,反倒是鎮日惶惶不安、心神不寧,這便是當初她一直想得到的嗎?
耐不住心頭的寂寞空虛,她決心至外頭透透氣。一開門,忽聞一陣桂花香,這才憶起︰今日都十一了呢,再過四天便是大婚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