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凜陽既氣憤又迷惑地瞧著龍浩澍的身影在叢叢樹林中消失。回到房里,見龍昊瞳神色不怎麼友善地問道︰「怎麼去了這麼久?‘你’又同他在嚼什麼舌根啊?」
鳳凜陽心火上升,怎麼今日每個人都來尋她晦氣?先是大哥的陰陽怪氣,再來是莫名其妙地殺出了個浪子出來,眼下他又來質問她同那浪子說了什麼?「我同他說了什麼,皇上還是自己去問他吧,你一向都不信任我的,不是嗎?」說完,也沒等他回答,自顧自地跑出去。
龍昊瞳在話一出口時就後悔了。其實他瞧見鳳凜陽回來時的心情是愉悅歡欣的,畢竟「他」沒有丟下他,那麼他心中應是有些在乎或關心他的。可見著「他」和浩澍的對望,就全身不舒服,如同那日見著「他」和余培青在樹下親匿的談話就教他怒火中燒。一定是病了的關系。他撫著自己還發燙的額頭踉蹌回到床上,等這怪病好了他自會回復正常,他在臨入睡前這般說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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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一個女人自風中盈盈走來,一身華貴的衣裳和絕艷的容顏讓他屏氣凝神。這便是他娘?他迷惑地想道。禁不住三步並作兩步地向她奔去,他那自出生以來便很少見過的娘。
她的眼底有輕愁,眉梢是帶憂的,他心疼地想。怎麼娘有許多心事嗎?她可以告訴他,他可以幫她呀!
終于他到了她身邊,應是他的腳步過輕或她的煩憂太重,她竟沒發現他的到來。他興起一個惡作劇的笑容,手突然握住了她的,在還沒來得及開口前,怎麼也沒想到得到的竟是一聲喝斥!「妖孽!放開我!」
他愕然地瞧著她眼底那幾乎是毫不掩飾的憎惡,沒來由的心里一顫,怯怯地放開她,她再次瞪了他一眼,自顧自的向前走去,留予他的是耳畔隆隆不絕的「妖孽」兩字……
龍昊瞳自無邊無際的黑暗里醒來,身上的內衫因發了這個埋藏于心間太久的夢而濕透。他倏地坐起,曾經以為的堅強在這漆黑的夜里顯得格外脆弱。突地一雙手握住他,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頭頂處傳來。「皇上,你還好吧?」
他渾身涼透,只覺得手上的小手是真實溫暖的,他拭了拭額上的冷汗,說道︰「沒事,我沒事。」
鳳凜陽發覺他連自稱語都變了,緩緩地在床畔坐下,昏黃的小燈讓從門縫中竄進的風吹拂得左搖右晃。他又作噩夢了,她心疼地瞧著眼前這不知是因病或因夢而臉色發白的男子,這是第幾次了?
也許是因病,又或許是因燈火過于淒柔,龍昊瞳握緊了鳳凜陽的手,心里頭是疲憊亦是軟弱。他再次躺下,直視著床板,在這樣的一個夜里,他不想一個人。「听我說個故事。」
鳳凜陽了解地不作聲,知道他要說的故事必定是不怎麼愉快。她朝他靠近了些,提醒他,她就在身邊。
他像是在思索如何開口,又像是對過去有些抗拒,在一陣沉默過後,他緩緩說道︰「有一個女人在臨盆之際作了一個夢,一個很可怕的噩夢,她夢見一只夜叉惡鬼將她肚里的小孩血淋淋拖出,將他的小指小腳慢慢折起,一根根的啃噬。」他沒看「他」,眼神飄向外頭正彌漫著濃霧的夜。「她心里又驚又怒,偏偏全身又動彈不得,好不容易自喉頭里擠出生聲音,卻見那只惡鬼緩緩地轉過身來……」
他突然閉口不言,像是被自己所說的故事給駭著了。鳳凜陽握了握他的手,給予他支持的力量。「然後呢?」她問。
「然後她就醒了,感到肚子一陣疼痛。在一夜的折騰之後,她生下了一雙孿生兄弟,她松了口氣,對于那夜的噩夢感到荒謬,不過是場夢罷了。可是……」他頓了頓,那雙眼楮的溫度再次降至冰點,含著隱約的嘲諷和戲弄。「可她的大兒子生來便不會哭,無論產婆怎麼打他拍他捏他就是不哭,直到張眼的那一天她才明白為什麼。」他突然用力握住鳳凜陽的手。「因為她的大兒子的眼楮竟然同那夜的夜叉惡鬼一般,是金棕色的。」
鳳凜陽「啊」了一聲,顯然是被這故事給嚇住了。她開始了解在這樣一個背景下成長的孩子要面對的事實有多殘酷,莫怪他總是……
「她倒是很慈悲,沒叫人把那孩子給去了或殺了,只是吩咐將他帶得遠遠的,最好一輩子不要給她瞧見。」龍昊瞳的唇角勾起一朵若有似無的笑意。「可偏這孩子就不識時務,他不知他娘親是這般討厭他、憎惡他,甚至到了痛恨他的地步,直至那一天……」
他的心在抽搐。那一天是他這一輩子的致命傷,是他心口永遠的痛。他咬緊牙關續道︰「那一日他在亭里等了他娘一下午,好不容易才見著她人,在他歡欣地迎上前去、牽到她手的同時,只听她大喊!‘妖孽!放開我!’。」他揚起頭想辨清鳳凜陽的表情。「直至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在她心中是什麼地位,是什麼低下的東西。」她不自禁的想躲避他那灼灼的目光,這個故事太傷人亦太駭人,她抗拒听下去,可他卻抓緊自己的手,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從牙縫中擠出。「甚至她還不放過他,差人用藥迷昏他,將他囚禁在一個不見天日的小房間里,要他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更要人在他背上刺了一幅那日所見的夜叉形貌,她要他一輩子都記得自己是什麼東西。
「所以自那一天起那孩子也變了,他不再相信誰,且將一句話奉若望諭!‘寧願我負人,莫讓人負我’。既然他娘相信他是夜叉,那就讓他變成夜叉吧,既然別人都認為他該死,那就讓他們死吧。他不在乎了,什麼東西都不要緊了。」他的眼楮對上「他」的,連編故事的心情都沒了。「‘你’知道我怎麼自那一個陰暗的小房間里逃出來嗎?‘你’知道一個十歲小童為了自保被迫殺人的滋味嗎?為了逃出那間困得我幾欲發狂的屋子,我先是用打破的瓷碗碎片狠狠地插入那看守之人的身體,偏又刺不中正確位置,鮮血濺了我滿頭滿身,那人卻還沒死透,張著死魚般大眼緊抓我的手,眼里的怨毒絕對是‘你’一輩子沒瞧過的,迫得連我也數不清自己到底捅了他多少下。」
他干笑一聲。鳳凜陽別過臉,要自己忍住惡心的沖動,偏他不放過她,扣緊她下巴逼她轉向他。「這樣便受不了?故事還沒完呢!」他嘴角揚起一朵惡意微笑,其中包含了一絲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無奈悲哀。「‘你’當這般我便能回宮里舒服地當我的皇帝嗎?當然不是!我自那荒野偏僻的地方一路乞討回京,為了填飽肚子,我啃過樹皮、和獵犬搶食、遭人毒打欺凌,‘你’道我怎麼撐過這些非人待遇?不為什麼,就為了恨!這把恨火燒得我遍體鱗傷、燒得我冷血無情、燒得我斷了七情六欲。許是上天也震于我的憤恨戾氣,讓我在京城街上遇著當年還只是個書記的鳳熹,托他和一干朝臣聯名上署的奏,讓我重回王宮,四年後更得以坐上這令人欣羨、操人生殺大權的位子。」他推開「他」,對自己的坦白多話感到厭惡,他沒必要向「他」說這麼多廢話,也沒必要博取同情,可為什麼偏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你’知道我回宮後又發生了什麼事嗎?」瞧鳳凜陽顫抖得像片風中落葉,龍昊瞳興起了一絲殘酷的快感。「‘你’知道那女人見到她以為一輩子再也見不到的人的反應是如何嗎?她瘋了!當場瘋了!既是上吊又是跳河的哭著說惡鬼索命,逼得最後不得不把她鎖起來。我見過她一次,瘋得徹底,瘋得神志不清,可她依然恨我!依然知道我就是她夢里惡鬼,一見我便發了狂似的拿刀捅我,可我命大,不論怎麼我也要活下來,我就是活下來要來折磨她,她茍延殘喘了八年,至五年前才死,這才舒緩了我胸中一股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