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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笏畫顰 第28頁

作者︰未稚

「大人……」瑯崖聲音發顫,「大人可曾想過,日後要離開京城?」

「離開嗎……」修屏遙喃喃重復著這個詞,嘴角浮出倦淡的笑意,「京城的冬天太冷了……京城的四季,都是冷的……」他用手指觸踫自己的臉頰耳鬢,喟嘆,「果然好涼……」還記得那個姑娘曾經握著他的手說「你的手好涼」,然後會用自己的手指去暖和他。曾經,是那樣一雙溫柔微笑的眼楮,里面裝著融化整個冬夜的柔情——他今生也不會忘記。

「若是離開,還是找個溫暖些的地方罷……」他低語。比如江南,比如姑蘇——

那個鐘靈毓秀的地方,是她的家鄉。

家鄉啊……修屏遙微笑著闔上眼楮,「將家就魚麥,歸老江湖邊……」

如果就這樣歸老,也未嘗不是最好的結局。

思緒逐漸虛無的那一瞬,他竟回想起年少離家的畫面——如她一樣,他年少時也是躊躇滿志,意氣風發,最終卻被這官場磨去了所有熱情。縱然高官加爵,獨步天下,卻從來沒有認真領略過這萬里邊疆,錦繡河山——

「想與你並肩看錦繡河山,守到天荒地老,你許不許?」

「……許。」

他不曾違背自己的承諾,只是她已不願等到那一天。

「大人莫急,下官這就去準備!」瑯崖涕淚交加,卻在轉身的一剎驚變臉色——

「大人!」

……

「頤安八年七月乙巳,右大臣重病難治,薨。其人罪惡昭著,罄竹難書。」——語出《頤安正史》。

寥寥數字,便已概括他的一生。

第九章窈窕丹青戶牖空(2)

三日之後,水沁泠大婚當天。

鑼鼓喧天,舉國歡騰,貼著喜字的紅紙燈籠掛滿了京都的大街小巷。

一襲瓖珠綴玉的大紅嫁衣,在侍女的攙扶下坐進錦簇的花轎。耳邊都是百姓的歡呼聲,追送一程又一程。轎子里,水沁泠緩緩伸手撫上心口,怎麼回事?本應該感到欣喜的不是嗎?為何她的心里卻始終惴惴難安,似有一團郁氣積壓在胸口?

不知過了多久,花轎忽地一頓。水沁泠的心也無端端地跟著一顫,還未收回心神,前面便響起芸蛾發愁的聲音︰「這條路不通,那可怎麼走呢?」

「怎麼了?」

「沁泠姐,前面有座橋塌陷了,過不去。」芸蛾小聲對著轎簾道,暗暗嘀咕了句︰真不吉利。

「那便繞道過去吧。」水沁泠溫溫笑道,倒是毫不介懷,「南面不是還有一條小路的嗎?」

得女丞相親令,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重又啟程,卻是繞上旁邊的一條山林小路。一路嗩吶聲聲,那林間的鳥雀便也跟著熱鬧啁啾起來。真真是——百鳥齊鳴,喜事臨門。

「碧落黃泉,一路走好——」突然有道極不和諧的聲音介入,也是嗩吶聲,奏的卻是這世上最悲戚不過的喪曲,伴著一群人的慟哭聲響徹雲霄,生生驚斷了送親的喜慶。

竟是與前面的送葬隊伍撞上了!

水沁泠心中「咯 」猛一沉,直覺問出︰「是誰家辦的喪事?」

周遭一瞬安靜下來,令她听清了那個足讓天地寂滅的回答——「是……右大臣的喪事。」

許久的沉默。

「……停轎。」轎內的女子聲音听來異常的平靜。

無需征求任何人的意見,水沁泠徑自掀開紅蓋頭,走出轎子。她的每一步都很緩慢,每一個動作都像是硬生地被拆解開來,又或者,連她的四肢百骸都被拆解開來,拼湊不成完整。不去听任何竊竊的私語,不去看任何一張驚恐變色的臉,她只是自顧自往前走著,直到——從滿目的素白麻衣中間看見那一口薄弊。

水沁泠巍巍站定,極輕、極緩地道出兩個字︰「開棺。」

沒有人應她,沒有人有動靜。

「開棺。」水沁泠沉住氣又道一遍。

萬籟俱寂,只看見黃紙銀錢漫天飛揚,滿眼充斥的都是白,一種,死亡的白。

水沁泠閉了閉眼,突然厲喝一聲︰「本丞相下令,誰敢不從?!」

幾乎是尖叫著喊出的聲音,頓時震住了在場所有人。那一雙烏黑如墨的眼楮,不再溫潤、平和,而是極致的威懾,「喀——」守棺的兩個少年終于有了動作,小心翼翼將棺蓋移開。

這……真的是他嗎?

水沁泠幾乎不敢相信地看著躺在棺材里的男人。他怎麼變得這樣瘦?瘦得連眼窩都深深凹陷進去,像是一具玉雕的骨架,每一根骨骸都清晰分明。他的臉,怎麼會是這樣一種灰白破敗的顏色?是風將他的臉容肌膚都吹干水分、吹干血肉了嗎?還有他的唇——

不不,這一定不是他!

那瞬,水沁泠的臉上竟掛了一絲笑意。果然是她庸人自擾了吧,那個男人怎麼會躺在這里?他曾經是那樣的昳麗風流,驕傲飛揚啊——這世上誰有本事能動他分毫?他是一個——喜愛滿身金光榮華的男人,又怎麼可能容許自己穿上這樣素白的壽衣?所以躺在這口棺材里的一定是他的替身,一定是——金蟬月兌殼,用來掩人耳目的。

她寧可相信天誅地滅,也絕不相信那個男人會死!

細白的手指從金線繡衣中緩緩探出,輕撫他的臉頰耳鬢,一直往下觸踫到他的身軀,他的指尖,陡然僵住。

她目不轉楮地盯著那張容顏許久,許久,一動未動。

一動也未動。

「水丞相……」不知是誰怯怯喊出聲,「已經過申時了,譚參贊還在府里等著呢。」

水沁泠渾身一震,似大夢初醒,「都已經過申時了?」她問得疑惑,抬眼一瞧天色竟當真暗下來不少。怎麼會呢?她記得自己坐上轎子時還不足卯時,那時天才剛亮呢,怎麼一晃眼竟已過去了五個時辰?

最近是怎麼了?明明只是一閃神的瞬間,卻好像已經過去了千年萬年,一回神就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而她明明只是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就端端從日升看到日落了?

「那就快些動身吧。」水沁泠面帶微笑,轉身便往回走。

見她神色從容自若,陪同的芸蛾終于能夠松一口氣,方才真差點以為——這親結不成了。

「芸蛾你道,一個人的易容術再高明,真能連自己的手指紋路都易容成跟那人一模一樣的嗎?」水沁泠突然問出這麼一句。

芸蛾微微心驚,「這……」

還未來得及回答,便听她兀自接著道︰「當我觸模他的臉頰耳鬢時,我告訴自己,那不是他,一個易容高手是可以將自己的臉容易容成與他一模一樣的;當我觸模他的身軀骨骼時,我也告訴自己,那不是他,一個易容高手,或許,也可以將自己的身骨易容成與他一模一樣的……」聲音陡然迷茫,她的眼里升起一種認真的困惑,深深的,靜靜的,「可當我最後去觸模他的手指,發現連他的手指紋路,連他指尖冰涼的溫度,都——分毫不差時,我還要找怎樣的理由來說服自己,躺在棺材里的人,其實並不是他……」

芸蛾突然驚呼一聲︰「沁泠姐!」

「嗯?」水沁泠回過頭來,臉上微笑不變。但那沒有溫度的幽涼笑容,仿佛也已連同那一雙幽涼如水的眼楮,在一剎那間,一起無聲無息地死去了,只空留一具軀殼罷了。

「沁泠姐……」芸蛾的眼里有了淚光,「你……不要緊吧?」

「我不要緊啊。」水沁泠柔聲笑笑,轉身又往前走。沒走幾步忽然頓住——「糟糕,竟忘記將那雙手套帶過來了。」她兀自在那又氣又惱,不知是對誰說著話,「你的手指總是那樣涼,又不愛多穿衣裳,便總想織一雙手套給你戴著。以前是嫌自己織得不夠好,便沒好意思送給你,後來又因氣著你,總是等到快織完了便全部拆掉,當時是真的……氣得五髒六腑都生生的疼呢。」她的聲音有些喑啞,牽了牽嘴角,卻笑不出來,「如今想起來,我究竟是在拆手套,還是拆著自己的心呢?我假裝對你視而不見,究竟是在折磨你,還是在折磨自己呢……」嘴角有血絲蜿蜒滑下,她卻渾然不覺,只是茫然地問著︰「我對你,究竟是恨得深,還是愛得深呢……你不知,連我自己都不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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